到了第三日，怀远轮失事一案细末算终于传来。因大雾风雪，怀远轮在温州口外小屿山触礁沉没。船上搭客200余人，连船上执事共约300人，最后生还者仅十一人。徐润堂弟名叫徐玉生的，年方弱冠，夫妇两人同回广东香山为徐润伯母祝寿，加上徐润长婿杨从之，另有侄儿辈四人，一族七人，竟皆遇难。
消息传来，徐润悲痛欲绝，几于昏厥。旁人听闻，也不由得同情。盛宣怀带着一干委员，亲往宽慰徐润，面上功夫做到了十足。转过身来，却以徐润悲恸不能视事为由，转让郑观应全权处置怀远轮善后及船局常务。不几日，又让账务委员严潆将历年账目交由谢家福、经元善二人查核，统同向马建忠汇总核实。这一步步紧逼而来，船局上下不由得人心惶惶，但徐润并无心思理会，只好听之任之。
这边严潆既惊且惧，总疑心盛宣怀要拿自己开刀，又不敢去问询，眼见着郑观应这条路没什么效力，自从交了账目，他到局也无事可做，却又不敢不去，回到家中兀自唉声叹气。管家看在眼里，便来探口风道：“要不，东家再到郑观察那里走一趟？说不定上次力度有些没使到位的，我这就让我乡邻安排安排？”
“算了。”严潆心灰意冷，道，“郑观应是个如何人，我算是看明白了。要讲背后整人两面三刀，他固然谈不上，但是要讲晓得人情冷暖，会算计会来事，他还差一台阶。即使他有心帮我，盛大人那里未必他就使得上力。盛宣怀精明成这样的人，随便拿两三句话就可以唬住他，去了也是白去。”
管家略想想，也知道郑观应这人忠朴有嘉而心机不足，对严潆一事并无多大帮助。便皱着眉头算计了半晌，方道：“要小的来看，目下在盛大人面前最说得上话的，怕要算马建忠马观察。不知道东家和他有没有交情？”
“那就更是天远地远了。”严潆叹口气道，“他虽然到上海来过几次，也打过几番照面。但那时总以为他同盛宣怀走得近，不是唐、徐二人一条路上的，只是点头之交，并没有笼络过。如今思来想去，把身边的人脉都想完了，也找不到个搭桥的法子。可惜当年没有想到今日地步，不然事先布置，何以今日这样局促。”
“也不能坐以待毙——”管家陡然道，“我听说，马道台的兄弟，入了西洋教，改名叫马相伯的也一同来了，不晓得这个事情确不确实？”
“这倒是真的。”严潆问，“怎样，你莫非又同这位马先生有交道？”
“我哪里高攀得上？”管家忙道，“但我听说，这马先生到北洋做官之前，一向在庞怡泰教元济、元澄两位公子学西洋文的。东家和庞家也是有十几二十年交情了，让他们出面，约一顿饭面谈，这个桥不就搭成了？”
严潆一听便喜：“真的有这层渊源？”
“不假。”管家斩钉截铁道，“我听说这位马先生虽然教洋文，但并不如一般西席，庞家很是看重他。”
“那就再好不过了！”严潆转悲为喜，笑道，“人家都讲，如今上海官商两界，要打探什么事情，不用别处着手，就找你们这些做二爷的便好了。我还有些不信，今日看来竟是不虚——事不宜迟，你这就安排一下，我马上到庞怡泰跑一趟。”
管家以为得了东家嘉许，忙答应一声，便出去吩咐车房套好了马车。
待赶到庞怡泰，严潆大步匆匆朝里面走去，有认得他面的伙计忙去后面知会了庞元济，庞元济迎出来，诧异道：“芝眉叔怎么来了？听说贵局清查账目，想来芝眉叔正忙得脱不开身呢。”
严潆堆起一脸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庞大哥不在？”
“家父回南浔渡冬去了，如今庞怡泰是我主持。芝眉叔有什么事，对我讲便好了。”
“好——这里说话不方便，有没有安静点的地方？”
庞元济一愣，严潆原是跟着徐润做茶行生意的，丝、茶两行向来走得近，又兼着严潆早年同庞云鏳合伙做过生意，也算是故交，便尊称他一声“严叔”。见他陡然来访，又要找安静的地方讲事情，知道不是小事，忙带到后面账房，上了香茶，屏退左右，这才恭敬问道：“不知严叔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严潆见左右没有人，并不端茶喝，站起身来就给庞元济作揖，道：“事情大得很，万望贤侄救叔叔一命！”说着就要行礼，惊得庞元济忙起身把他拦住，作好作歹把他劝回位置，道：“严叔何以这个样子？有什么事情好好说来听。严叔和家父几十年交情，更是看着侄儿长大的，即使家父不在上海，只要庞怡泰能帮上忙的，侄儿怎么敢推脱？”
严潆定了心，便把盛宣怀重入轮船局，整顿事务，首当其冲就是让自己交出账目的事情讲了一遍，道：“贤侄你是知道我这个做叔叔的品行的，说起来呢，账目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即使有些出入，那也是他们做总办、做会办自己去厘清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但是如今这世界，并没有清白是非好讲的，如果上头没有人照拂，一点小差错就要拿我这个管账房的人出来办的。总是带人受过。你想想，我是不是身家性命都悬在这一刻了？”
庞元济开头听严潆提及轮船局账务，心想他总是账目上什么地方搁不平，要想法子弥补亏空，找到庞怡泰怕也是要打个秋风，要是开口不大，挪借个一、二万给他也未曾不可。待听到严潆并没有这个意思，不由问道：
“侄儿不明白，这里头，庞怡泰能帮上什么忙？”
“贤侄你听我慢慢讲。”严潆略点点头道，“其实有功有过都在上头一念之间，对不对？重中之重，就是在疏通两个字上——我听人讲，这次同盛道来轮船局的马相伯马先生，过去曾在贵府上教过洋文？”
听提到马相伯，庞元济顿时心思通明了，笑道：“是。马先生教我同元澄两个人，也有三四年光景了。几天前他才回上海时，我还邀他喝了一台酒。”
“这就对了！”严潆两眼放光，忙道，“贤侄你看，马相伯先生的兄弟就是马建忠马道台，只要侄儿你出面替我安排一条路子，同马先生见见面，不就如同我在马道台面前开了一扇门？这事关系重大，万望贤侄成全。”
就这么一瞬之间，庞元济已把替严潆出面邀马相伯的好歹轻重都想了一遍，自觉得对庞怡泰并无坏处，成全严潆一次，指不定日后也有提携帮忙的时候，便笑道：“严叔吩咐下来，侄儿怎能不办？我等会儿就写封信托人带过去，就讲转眼立冬，请马先生过来小叙，到时候安排妥当了，再通知严叔，这样可好？”
“好！好好！”严潆见事有转机，忙不迭拱手道，“全靠贤侄成全了！”说着起身道，“贵行生意要紧，我就不久留了——前次内弟到潮州办差，运回来些广东土仪，我回去让人挑两框送来，多少是个新鲜。”
庞元济笑笑，并未把这些虚礼放在心上，道：“那就请严叔慢走，侄儿这就写信，不远送了。”
“留步！留步！”严潆哪里敢耽搁庞元济写信，一边摆手，一边倒退着退出了房去。
庞元济也算是言而有信，仅仅过了三天，便叫人送信来，说是约了今晚在新新楼请马相伯吃饭，严潆大喜，从午时刚过，便操办起来，待到四点钟刚过，便赶到新新楼等着。等到六点多钟，果见庞元济、庞元澄两个同马相伯来了，见严潆已等在包房里，庞元济笑道：“我这个做主人的还没到，严叔却先到了，真是没有想到。”
严潆是场面上圆滑惯了的人，忙道：“别的都不讲了，今天听说马先生也要来，我是久仰马先生大名的，怎敢疏忽？”
马相伯本一进包房，看到严潆也在，顿觉有些尴尬，但又容不得回避，听到严潆这样讲，便也一笑道：“上海地界果然小，想不到在这酒席上，也能见到熟人——芝眉兄，听说你身体抱恙，在家休养了好几日，不知病好些没有？”
这是调笑严潆的话，严潆却丝毫不觉得脸红，顺着话头道：“些许小灾小病，并不敢劳烦马先生挂记。还是因为经、谢二位清查账目，我在局中并没有事情好做，是以请假回家。若是盛大人和马大人有事情召唤，一刻都不迟缓，立时就能赶去的。”
马相伯略笑一笑，伸个手指点点道：“所以旁人讲你们上海商人再油滑不过的，说起来还是盛大人要赶你回家一样。”说着也不待严潆回话，便径自在首位上坐了。待酒菜上来，庞元济是有心撮合，便讲起严潆早年做买办经营茶叶生意的，并同庞云鏳合伙闯荡的往事，严潆陪着小心，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外人看起来，以为我同洋人做过几桩生意，眼界浅的，自然羡慕。但自家知道，我这其实都是些皮毛。无论国家也好，还是商界也好，真要自强起来，还要学人家西方人的制度、律法，先默化人心，而后才能百业兴旺。譬如说信西洋教这一点，外面很有些人看不上眼，我却觉得，耶稣也好，孔孟也好，佛陀也好，总都是劝人向善，吃哪一个教，并无对错。”
这话是讨好信基督教的马相伯的，马相伯果然听了进去，点点头道：“芝翁看得真。若世上人都像芝翁这样想，国家的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略一尝试，得了好处，严潆便又顺着话头讲下去：“我还有个浅薄的见识，寻常不敢对人讲，今天诸位都是真懂洋务的，不免就要放着胆子放肆一回。”
这话连庞元济、庞元澄的胃口都被调了起来，忙道：“严叔请讲。”
严潆这便清了清喉咙，道：“远的不讲，就讲轮船局。外人以为呢，轮船局号称朝廷洋务典范，五六百万的大买卖，商船数十艘，放眼整个亚洲，怕也是首屈一指。其实内中的弊病，外人哪里看得到？轮船局如今办了十一年，外面看起来固然堂皇，但要讲内中，却连洋人半点精髓都未学到。今日轮船局这个困境，所谓非一日之寒，乃是体制相关，并不好讲就是执事的对错了。体制不改，任换谁来做，也是枉然。”
马相伯把这话听了进去，他是熟知泰西各国公司经营的，也有心想考究考究严潆到底有没有真货，便问：“那么依芝翁的意思，要怎么办才好？”
也亏得严潆并不是草包一个，还真是下过功夫探究过其中道理的，朗朗道：“讲起来，无外内外两条路。先讲外，八个字，讲究个相互提携图谋共进。我看泰西各国，从没有只办轮船或者只办军工的，必然是轮船、电报、铁路、军火、煤铁几样大宗一同并行。以轮船、铁路兴商之利，养军火之资，以煤铁开采供轮船、铁路、机器所用，又以军火、电报之强，为轮船、铁路护卫利益，相辅相成才能成功。反观我中国，轮船已办了十一二年之久，铁路却久议不决，煤铁开挖也未有起色，真可谓是孤军奋战，焉有不吃亏的道理？”
这番话也算是洞见，众人无不点头，马相伯又问：“那内里，有讲究个什么？”
“内里我看也要讲八个字，是公私分明权责自担。遍详诸国工商，有国家兴办也有商人集资，各有千秋，但鲜有中国轮船局这样，不公不私的。若要归公，则一应支出由国家承担，与商人无涉，也就没有今日欠庄款近百万的尴尬。若要归私，则应仿照西方，设立董事局，一应开支，凡两万以上者，必由董事会商决议，即使总董、总办也无权独断，是以彰显公信。唯有取这两端，洋务才能真办得好。而今洋务通病，是国家怕权利归于商民，舍不得放手。商民又疑虑国家攘夺民利，不敢尽心，长此以往，哪个能真心做事？再大的家业也成了名利场、私家地了。”
马相伯听到这里，不由得点头道：“芝翁这番话，真可谓是字字珠玑了。何以不对唐总办、徐会办提一提？”
“马先生不知道。”严潆装出副哭脸，道，“外人以为我严潆是景翁、雨翁一条路上的人，其实是受了冤屈。向来轮船局里，都是雨翁说一不二的，我不过是他一支笔，哪里有说话的地步？”
马相伯听了，默不作声，低头吃菜，过了会儿，道一声方便，便要起身去洗手，庞元济见状，便跟了出去。回来路上，马相伯似有意，似无意，对庞元济讲：“想不到，这严芝眉也不算是个俗人，是真有些见识的。可惜现在轮船局了。”
庞元济有心替严潆转圜，忙道：“现今是先生的弟弟马道台会同盛大人整顿轮船局，先生若可惜严潆的才识，得便在马道台面前讲几句好话，就是严潆的造化了。”
马相伯略点点头，道：“看机缘吧。”
回到席中，庞元济给严潆使了个眼色，严潆知道有了成效，更是打叠起十二分精神，迎奉马相伯，这一顿酒足足吃了三个多钟头。末了见差不多要散席，严潆毕恭毕敬掏出一本刻印的书递过去，道：“马先生，严潆素来知道马先生是做过西洋牧师的，并马大人，也是西洋博士出身，乃是洋务上头的宗师。这是船局郑大人刻的《易言》一书，讲的也是洋务的事情。严潆愚笨，随身带在身边，时时揣摩，颇有些圈点，另附有见识一篇，今日带来，请马先生转交马大人，指点一二。”
马相伯闻言接过来，略翻翻，果见内文里用朱笔、黑笔圈点、批注不少，便一边翻一边随口道：“陶斋的这本易言，我也读过，确有不少好道理。你读得仔细，这是好事——”说到这里，马相伯却陡然翻到两页间夹了一张什么纸，刚问个：“芝翁，这——”却又看出这是张银票，心里不由得噼啪一声响，瞬时之间便想明白，所谓指点不过是个虚名，要害是在这张银票，心想，讲到底还是用银钱铺路，却不便当面揭破，硬生生把话头吞了回去。好在席面上庞元济、庞元澄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情知有异，却并不询问，就这么马马虎虎过去了。
待过了两日，严潆备了份名帖，送到马相伯住的公馆，以请教洋务为名，登门拜访。一见面，马相伯便笑笑，道：“芝翁手笔果然大啊。上次那本易言，令弟已经看了，说是要值到一万两银子，任什么孤本也到不了这个价钱的。”
严潆听得此话，知道马建忠已经赏收了这一万两银子的孝敬，忙道：“先生这话说得重了，不过是区区一部刻本。若马大人看得起，尽管留在身边，严潆再另去寻一本就是了。”
马相伯点点头，为了这一万银子，他同马建忠私底下也商量过，先要问问严潆要开个什么条件，再来讲收不收，便问道：“眉叔有句话让我问问芝翁。”
“请先生示下。”
“这几日，经元善、谢家福两位，核对账目，内中多有些不甚清楚的。想要让芝翁到局一一核对，又怕外面人不懂事，传出去讲船局账目有大弊病。眉叔很是犯难，想问问芝翁，是由这两位将有疑异的地方开列出来，待芝翁分别清理，还是芝翁自己写一个条陈，把账目中有些项下的曲直先讲讲呢？”
严潆心中一惊，马建忠果然也是个老辣的人。说要让自己写“条陈”，这还不就是要让自己把船局账目弊病和盘托出？自己已经送了一万两银子，还要逼得这么急？倘若弊病托出，马建忠却不施援手，这边却已把唐、徐二人得罪到底，还要如何立足？看来，即使要改投门庭，步子也不能迈得过大，免得人家以为自己好欺负，便笑笑道：“这有什么好避嫌的？若是账目上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请两位来问我好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条陈，恕严潆愚钝，确乎一时半刻想不出有什么好写的。”
马相伯一愣，想不到严潆到这个地步还要藏掖着船局漏洞。心想，真就像马建忠所讲，别看严潆才送了万两银子，他跟着徐润、唐廷枢这么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怕不是这样轻松就拉得过来的，怕还要施展些手段。便道：“那也就随你好了。”
第二日，船局便有人来找严潆，讲盛大人从今日起，开始驻局核查，执事以上，各会办、委员、执事，人人都要面谈的。严潆总管账房，事关重大，定在第二日面见。严潆得了此信，不由得心中惶恐，却也来不及想办法，到了会面之时，也只好硬着头皮进了盛宣怀的办公房。
岂知盛宣怀见面之后，竟是异常热情，又是让座，又是上茶，待严潆受宠若惊坐定了，这才开口道：“芝翁，我就要怪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