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联军杀至泗川老城下,先头部队是在第一次蔚山战役中担任殿后的强人茅国器、原李如松手下亲将的猛人李宁以及所率兵马一万余人。
两位将领到达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寻找泗川老城在哪儿。
因为根据情报,粮仓在泗川老城的附近,所以要找粮仓,就必须先要找城,可两人瞪着眼珠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能被称作“城”的建筑物。
最后,在当地群众的热心指点下,他们眯着眼睛,总算在一座小山上看见了一个几乎是贴在上面的小寨子,接着被告之,这就是泗川城。
面对如此小山寨,两人没有二话,立刻下令开始爬山。
一直爬到半山腰,都没有任何动静,正当大家以为这是晋州二号的时候,抬头看到了等候已久的川上忠实部,以及八百杆随时准备发射的铁炮。
一声令下,顿时枪声大作。
随之而起的是痛苦的悲鸣声和倒地声。
被如此恐怖的手段突然袭击,顷刻之间便有人萌生退意,转身而逃的和后面冲上来的,发生了冲突,互相践踏,一时间,发生了大混乱。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第二轮的射击又开始了。
在过去的文禄之役中,能够让日本人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大肆蹂躏朝鲜的主要原因,除了朝鲜军队本身实在太弱之外,武器装备的差距也是一个,特别是在火器方面。
朝鲜人几乎没怎么见到过这种武器,在最初和日本人的对战中,被这种一击便能毙命的威力,吓得直接丧失了战斗的意志。
在此之后,尽管明朝军队介入了战争,保持了战斗力上的对等甚至是优势,不过在铁炮方面,远道而来的明朝人尽管在本国拥有与日本不相上下的技术,却并不具备得心应手的运输能力,况且朝鲜的铁炮技术几乎是零,所以大明王朝的将军们经常会为火力不足而感到苦恼。
一方面,萨摩岛津的铁炮技术在日本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甚至稳坐头把交椅。
这主要还是得归功于一代海贼王王直带过来的那两杆火绳枪。
作为日本铁炮元祖的萨摩来说,对于这种新式武器的重视程度更是较他人之特别,虽说对于铁炮在战争中的活用,当属织田信长最为有名,可事实上岛津在此方面下的工夫一点也不逊色,之所以没有被如信长般的广为宣传,只是因为他们不过是西南边角的一介乡下大名。
在战国时代,许多以统一天下为志的大名,对于从西洋而来的铁炮,始终保持着一种“火枪是暗器”,以及“以光明正大决战为荣,以施展暗器坑人为耻”的认识,坚持使用以长枪足轻为主的战法。而岛津家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这种偏见,主将义弘之下,各部部将经常保持着一定数量的铁炮装备,在战场上发挥着作用。
顺道一提,根据当年的一份调查显示,仅萨摩一国的铁炮装备数量,就已经超过了大洋彼岸的英国全国。
现在防守泗川老城的川上军,拥有着将近千挺铁炮,面对来犯的大军,毫不犹豫地以惊人的命中率予以打击,明、朝两国联军的铠甲多半都是皮革或者布制成,对于子弹的防御效果非常不理想,死伤者大批出现,前线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川上忠实还准备了更加彪悍的武器——地雷。
在一阵爆炸声和火海中,头顶花生米脚踏地雷的联军终于扛不住了,不得已撤下了山去。
在山下等待他们的,是怒火冲天的董一元。
一顿劈头盖脸的乱骂之后,他下令重整队伍,接着进攻。
由于萨摩人的反攻过于猛烈,使得不少联军士兵四下逃散开来,要将这些人给重新聚拢,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一直搞到次日晚上,才算基本整队完毕。
第二次攻击较之上次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都是董一元的功劳。
他下令,先由弓箭手整齐推进,到达射程内后,集体放箭。
就这样,万余支利箭齐刷刷地飞上天,划过长空,描绘出一条条绝美的抛物线后,落向了目标。并且,还有为数不多的铁炮队进行相应的辅助射击。
对此,川上军不得已退入工事做起了缩头乌龟。
尽管他们有铁炮,可在那个年头,铁炮的有效射程还不如弓箭。
不过川上忠实并不在乎,反正你再射,也得爬上山来攻城,到时候不怕打不到你。
如他所想的那样,射箭过后,联军的步兵开始了登山,见状忠实立刻亲自带着铁炮队冲出工事准备迎头痛击,但一到外面之后他就愣住了。
因为爬在最前面的联军,一人头上顶着一块竹排。
众所周知,竹排是非常有硬度也有弹性的。
所以铁炮的子弹打在上面,会被弹飞,从而无法产生杀伤效果。
所以,萨摩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蜂拥而至,一直杀到山寨下,爬完了山之后开始爬墙。
正当山寨外的那块板墙上爬满了联军士兵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墙塌了。
墙塌了之后,上面的人自然就摔了下来,根据牛顿惯性定理,他们会因为这股作用力而继续滚下山,同时,将还在爬山的同伴们一起撞带下去。
这墙是川上忠实在到达泗川老城后的当天改造的,目的就是为了利用豆腐渣工程来打击敌军。
当然,仅仅靠着一堵豆腐墙是远远不够的,当看着联军士兵连滚带撞地翻下山去时,萨摩人立刻端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另一样武器——沸油。
一锅锅滚滚沸油洒下去之后,整座山上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一般来讲,守方居高临下的时候,都会搞一些高空抛物来打击进攻的敌人,通常是开水,奢侈一点的,比如日本南北朝时的楠木正成,用的是煮开了的米饭粥;无耻一点的,比如中国宋朝的陆登,用的是煮沸的大便,这已经算是化学武器的范畴了,但像川上忠实这样用沸油的,确实比较罕见。
但很快忠实就用行动告诉我们,罕见自有罕见的道理。
他命人拿出了更为缺德的第三样家伙——火把,然后向着沾满燃油的山上丢去……
联军再次败退,不仅如此,先锋李宁亦在这场火烧山的灾难中丧生。
两阵冲锋冲下来,朝鲜兄弟先不干了,毕竟人家几百年和平年代过下来,像这种又是汽油又是地雷的高危场面,实在是没怎么经历过,能够跟着明军如此冲锋爬山,已经是非常够意思了,若要他们再这么干下去,估计就得直接溃散。
不过董一元并没有就此放弃的意思。对他而言,刚才的那两次冲锋并非毫无收获,至少他因此发现了泗川老城的致命弱点。
很快,第三轮进攻又开始了。
这一次,没有人射箭也没有人爬山,只有一辆辆推车被朝鲜士兵缓缓地送到了山脚下。
推车的名字叫做火箭车。
所谓的火箭车,就是在手推的二轮车上放上箱子形状的发射台,发射台上又挖有小孔,孔中则能放入带有火药的箭——火箭。孔穴的数目一般在十五到二十左右,在火箭尾上点火后放入,火药燃烧后产生动力将火箭自行射出射向敌阵,从而造成兵员伤害甚至点燃敌军设施。说起来,这东西其实本来是中国人发明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朝鲜半岛给进口去了,这一进口那可真是坏了菜了,没过多久,这玩意儿就转了国籍,还弄了个挺好听的名字,叫神机箭。
但不管怎么说,火箭车给川上军带来的打击,还是相当大的。
因为泗川老城虽然巧妙地建在陡峭的山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但仍然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没有充足的水源。
没有水,就无法有效地灭火。
然而面对火攻,却又不得不灭火,一时间岛津军上下大小,频频转换角色于士兵和消防队员之间,辛苦异常。
苦战了一个通宵,川上忠实再也撑不下去了,而且想想也没必要再死撑下去了,所以他下令准备突围,其实说穿了就是逃跑,当然,粮仓是不能忘了烧的。
现在就衍生出一个新问题,由谁去放那把火?
粮仓位于泗川老城所在的那座山上东边的一条山谷尽头,远倒也不是很远,里面火药硫黄之类的都已经准备齐全,只要丢一把火进去就全搞定了。可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急着要逃命,谁要是在这节骨眼上耗费个一时半会儿的,耽误了逃命大业,估计就活不成了。
萨摩人再勇猛再彪悍,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在这种生与死的抉择中,自然都会犹豫。
片刻过后,一名萨摩武士站了出来,对川上忠实说:“让我去吧。”
忠实点头表示同意,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那位主动请缨的武士叫做濑户口重治。
目送濑户口远去后,忠实正式下令开始突围。
通常,在拼命前,作为领导,都要召集所有人聚在一起说上几句鼓励的话。
川上忠实也这么做了,但是他的态度却很平静,没有喊没有嚷,说出口的,也不是那几句例行口号,只有几个字:“再等等吧。”
他要等的,是濑户口重治。
底下没有一个人反对,大家都默默地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防守岗位上,或继续防守,或继续消防。
大家都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早一秒钟走人,就多一分生机,大家也知道,就算在这里翘首盼望等到头发发白,对于烧毁粮仓也不可能起任何帮助。
更何况,一旦因为在这里拖着耗着,延误了战机,那就真的是大事件了,要知道,不管是逃命还是攻击或者防守,兵贵神速,都永远是战场上基本不变的规则。
但是大家仍然留了下来,因为在这几百人的心中,有着比自己生命以及战场规则更为重要的东西——同伴。
作为当之无愧的日本第一凶狠敢斗民族,萨摩隼人除了本身的那一份彪悍之外,更倚重的是战友同伴之间的团结。
所以他们宁愿再多等一会儿,也不愿意看着濑户口重治就这么离开自己。
暂时性的攻防战还在继续,攻方和守方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大地。
已经数不清有几次了,川上神经质地跳出工事,朝着东谷方向眺望,看看有没有火光。
在这激烈的攻防战与焦急等待中,大伙终于迎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和熊熊的火光。
粮仓顺利被烧毁。
又过了没多久,濑户口重治也满身尘土一脸灰黑地跌撞进了泗川老城内,他活了下来。
其实虽说这人本身并不怎么特别出名,但他却有个相当着名的弟弟,那便是日本剑道流派萨摩示现流的创始人——东乡重位。
此外,日本着名的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也是他们东乡一族的。
当联军知道自己垂涎已久的那一万石粮草灰飞烟灭后,很是失望,同时也异常愤怒。
董一元立刻作出决定,放弃原来依靠优势兵力围困日军的打算,立刻赶往泗川新城,将岛津义弘的大本营以及那六七千人马予以毁灭——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无奈的决定,虽说兵法有云:十倍于敌当围之,可此时缺粮的董一元并不具备长期围困对方的资本,现在既是唯一的那一万石粮草都灰飞烟灭了,那也就只能速战速决了。
当然,泗川老城的那七八百人,是不能放过的。
好在他们经过了这好几天的奋战,估计已经早就支撑不住了,不然也不会破罐子破摔地将粮仓给烧毁。
就当董一元下令准备强攻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原先缩在工事里的那些萨摩人,都一个个冲了出来,然后又一起向着山下的联军杀了过来。
这些人倒也不是一股脑儿地乱冲乱撞,而是有秩序有阵形地开始了突围逃命行动。
他们摆出的阵形叫“锋矢阵”。
所谓锋矢阵,就是箭头阵,这种阵形类似于一个三角形的箭锋,前面的士兵排成山峰状,携带铁炮或者弓箭进行冲锋,后面的士兵排成一字形与前队相连,前面的三角阵门随时打开后队便冲上前去用长枪刺杀,如此反复,向前推进,属于逃命专用阵形。
原本以为孤立无援人还少的萨摩人早就失去了反抗能力,不想这些家伙一个个赤膊上阵眼冒红光,联军的阵脚反而被一下子给冲乱了,一时间狼狈不堪。
虽说人多,却也盖不住人家不要命,联军众人纷纷避其锋芒以求自保,特别是朝鲜兄弟,一个躲得比一个远,不仅如此,当川上军靠近的时候,他们还发出连连惊叫,惹得一旁的明朝军队听得心里直发毛。
整整突围了七个多小时,一直到当天中午,川上军总算赶到了泗洲川的岸边,此时的八百人已经只剩下六百出头,主将川上忠实连人带甲共中三十四箭,早已奄奄一息,只能靠人抬着走。
这伙人来到岸边的芦苇丛中,将隐藏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中的船拖了出来,接着渡河而去。
泗洲川的对面,就是岛津义弘的大本营——泗川新城。
随即赶到的明、朝军队并没有继续追赶。在部将郝三聘的组织下,大家安静地等待着总大将董一元的指示。
接到报告亲自奔赴第一线的董一元看了看河,看了看芦苇,又看了看郝三聘,当即下令渡河。并且发布了新的命令:“明天清晨开始对敌人大本营发起总攻,务必全歼敌人,诸将士须奋力拼杀,不得有丝毫怠慢!”
于是,大军连夜渡过四洲川,在距离岛津大本营不到十公里处的草原上安营扎寨,目标只有一个——岛津义弘的脑袋。
对于岛津义弘来讲,这是他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一个夜晚。
在之前的军事会议上,立花宗茂派人告诉义弘,自己愿意带着立花家的军队前来帮助一起防守,但是被义弘婉言谢绝,之后陆续又有几家大名派人来访,都被一一回绝。
这就意味着,面对对方的五万军队,岛津家将以七千人的寡兵与之抗衡,再也不会有什么其他希望了,同样也不会出现小说里诸如危急时刻一声梆子响,出现一队援军之类的传奇剧情。
七千人,只有七千人了。
这天晚上义弘并未入睡,他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人,包括敌将董一元在内,所有的联军士兵都已经渡过了泗洲川。”
黑暗中,一名探子单腿跪在了义弘的营帐门外。
岛津义弘笑了。
钓野伏算是基本成功,现在一切都要看明天的发挥了。
尽管人数差距很大,但是我依然自信能够赢你。
决战吧,董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