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沿着筑波山山道行进,正是初夏时节,山岗上兰花争奇斗艳,引来众多游人观赏。
“散客君,想什么呢?”教授边开车边给我介绍路旁的植物,见我半天没什么大反响,忍不住想探视我的思想。
“老师,您读过《孤独地狱》吗?芥川龙之介写的。”
“没有……不过我知道,芥川先生就是茨城县人,你想知道什么?”
“那是一篇很短的文章,记录德川时代,茨城,那时不叫茨城,对对,叫‘下总’,下总有个僧人,名字叫禅超。他同时也是一个嫖客,当然那时候是禁止僧侣吃肉娶妻的,他跟别人说,地狱也分好多种,其中有一种叫孤独地狱,不在地底下,就在在山间旷野,树下空中,到处都可以突然出现。他说他一定会下到孤独地狱去的……后来他失踪了,以后,山林里不时有人发现一些像船一般大的脚印,传说是禅超已经化身成了巨佛。”
“哦,是这样啊……这本书我没读过,但这个地方到是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也是关于巨佛的。幕藩时期,有个叫芦川氏的望族,花费巨资用巨石雕刻了一座佛像,佛像刻好还没树立起来时,人们发现,那尊佛像面相,居然是按照芦川氏家老爷的面相塑造的。”
“这下可不得了,丰臣秀吉大人都动怒了,为此发动了一场战争,收复了下总地方。战争结束后,那尊惹祸的石雕大佛被就地掩埋了。”
说话间,有警察拦住了我们的车辆,说是前面被警方封锁了,请我们掉头。
从路旁标示牌看,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南教授向警察出示证件,说明我们是市长请来的荷花专家,专为勘察荷池挖掘现场来的。
警察通过对讲机请示过后,才给我们放行。
“出什么事了?那么严重?”我俩满腹狐疑,进入了山坳中,眼前出现的一幕,不由令人瞠目结舌。
只见开阔的地面上,已经挖掘出一个大坑,坑里骇然躺着一副巨大的人形骷髅,骷髅的脑袋直径足足有两米。
后来,南教授告诉我,当地史料记载,荷池挖掘处正是当年芦川石佛掩埋的地方。
我用手机偷拍了一张相,后来证明我这个举动实在太正确了。因为日本官方严禁记者采访,直到三年过后的今天,茨城巨骸事件仍然没有被曝光。
一尊被掩埋了两百年的石雕,居然会化为骷髅?真见鬼哦。(散客月下2008—4—18)
雪女
新泻和长野的交界处是日本著名的积雪地带,据说一年365天无日不下雪,故被称之为雪国。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我默诵着川端康成的《雪国》开卷语。
“陈老师,据说,这个句子在全日本人人耳熟能详,人人都可朗朗上口,为什么?”我问陪我出行的陈腾春。
“是因为这句话里有日本人认为最美的十个单词……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陈老师给我解释说:“依中文翻译的角度来看,这句话实在平常得很,事实上,它的美在于日文特有的“季节语”,日文通过各种各样的季节语,来体会四季景色的变化与差异,进而体会自然界的美感。构成这句话的十个单词全部属于季节语。”
此次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没有季节更替的地方——传说中的“雪国”。新泻和长野的交界处是日本著名的积雪地带,据说一年365天无日不下雪。
由东京乘坐上越新干线越过群马和新泻交界的大清水隧道的第一站是汤泽,这里是文学名著《雪国》的诞生地,一个有名的温泉乡。
“在夜空下,山野一片洁白。火车在信号站前停了下来……”小说主人公岛村到达汤泽的时间是晚上,而我下车时还没到黄昏,感受不到月光下的雪原景色,不过,从人潮涌动色彩杂驳的东京转眼进入一个纯静洁白的世界,眼睛还是为之一亮。
踏着堆满积雪的条石台阶,拐过几个缓坡后,石阶沿着一幢粧来木质建筑蜿蜒,格调很像桂林龙胜山区里的瑶族村寨。
终于来到我将要下榻的和式温泉旅馆,抬眼看去,一股淡淡的烟霭和水气从黑瓦上空飘渺升腾,受到上面的寒流压制,再返瓦面,四下铺散。天空阴郁黯淡,被水雾烘托出的老屋透着一股诡秘气氛。
其实,那些蒸汽是温泉蒸腾起的暖气。
旅馆从外面看似乎很小,房间里因布置的简洁和精致给人宽敞的感觉,传统的塌塌米,加上被软垫围绕着的矮桌,墙面凹槽悬挂着一轴水墨画。
脱了鞋,换上木屐专用的两趾布袜,很厚实的棉袜,脚趾放松且温暖。
进到屋里,才发现,落地玻璃幕墙后面,就是一个“风吕”——温泉池子,半依砖墙半露天,半遮半掩的竹棚上堆满积雪,映照衬着室内绘图纸纱灯的柔光,我激动得马上脱衣服。
老陈一把拉住我,说:“先吃饭。”
晚饭后,老陈帮我从取来一套浴衣。在日本,酒店都有日式样浴衣提供。
“一定要按正确方法穿哦,”老陈边示范边教导说:“穿浴衣一定要左襟在上,如果穿反了别人会以为你家中有丧事。”
出房间门,穿过一条走廊,走廊尽头,别有洞天。
“这就是仿照《雪国》里描写所建造的驹子温泉”。老陈隆重为我推出。
日本的温泉分为“野汤”、“秘汤”和“共同汤”。就是指室外,室内和室内室外都有的。除了个别注明以外,基本都是男女混浴的。
外面是零度的早春,池子里热气腾腾,透过白雾,至少有十七八个男男女女泡在水里,依稀可见,大家都全身赤裸。水面上飘着几个盆子,里面盛放着清酒,捧杯自饮,袒然相对,各自相安无事。
原来,传说是真的——日本泡温泉,不裸都不行!
“怎么样?散客,敢脱吗?”老陈坏笑着问。
“切,我是回民啊,怕跟谁比?”我自豪的解开浴衣。
“哈哈,别臭屁了。”老陈给我递过一条毛巾。拉我进入一处侧门,“浴池不是用来洗澡的地方,进公共浴池之前,必须清洁全身。”
实际上,人们下水前都要围一条毛巾遮挡身体,下水以后才松开。
最妙的是,清洁室墙上还挂有斗笠。
“这个干嘛用的?应该不是用来遮羞吧?”
“去,这是让客人在下雪时戴着出去泡泡用的。”
虽然没下雪,早春泡露天“风吕”还是很舒服。
“知道为什么日本人为什么管温泉叫‘风吕’吗?”我问老陈。
“风吕(ふろ)原意是澡盆的意思。所以日语中‘お风吕に入る’是说进入澡盆中,也就是洗澡的意思了。”老陈回答得很认真。
“不懂了吧,你这是日本人的教条解释,毕竟这两字来源于汉字,汉字里面风,有风流的意思,吕字就更好玩了,一上一下两个口,实际上繁体字的‘呂’在两口之间还有一小撇,知道吗,那就是人舌头。”
老陈哈哈大笑。
“别笑,毕竟中国文化是日本文化的主要来源,再比如说,最代表日本形象的和服,实际上是真正的唐装,唐代受吴传来的缝纫风格和样式……其实,我觉得,女人穿和服的样子比赤身裸体性感多了……”
“那倒是真的,”老陈赞同道:“日本人十分崇尚一种所谓‘微妙的性感’,和服将女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唯独在其后领口处露出了一小块白皙的肌肤。据说,这可是和服设计的微妙之处。对于经常鞠躬向男子表现谦卑或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日本女子来说,身材的美感似乎已被消解。于是从领口露出的脖子成为了视线的焦点,特别是对于站着俯视她们的男性来说。这也是日本女性和服的领子为什么不像中国旗袍的领子那样贴于脖子上,而是常常像花瓶的瓶口一样张开的原因。”
“没品味。”我断然否决:“和服女人真正的性感决不应该是表现在床第前,在我看来,应该是表现在水里,尤其是这样的雪中‘风吕’里,喏,把一名全副武装的妙龄女孩,泡在温水里,一点根根解腰带,除绣泡,烟煴水暖中看丝带飘摇,轻解罗裙时看曼回娇眼……啧啧,这才叫境界,你们日本人不懂。”
日籍华人陈腾春教授狠狠给了我一拳。
不知不觉,泡了一晚上,困了。
我回房间向老陈道晚安时,老陈故作神秘地对我说:“我为你准备了一份伺夜礼物哦,就在你枕边。”
我转身开灯,还没等我来得及琢磨礼物是什么,礼物已经展现在我眼前。
屋子中央,榻榻米上,端坐着一个身穿纯白色和服的女人。
云髻乌黑,面庞白皙,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虽然和服层叠,依然让人感觉得到她的曼身形。肌肤如雪,双眼若游丝。
与我的目光对接时,她朝冲我微微一笑,然后轻弓细腰,双手放在膝盖处,行了个典型的日本敬礼。
窗外雪花纷飞,那一个微笑映出了雪色,惊艳棚户。
“好香艳的礼物啊!”我赞叹道,思绪很快从惊艳转向亢奋,大步跨到女孩身边,一把将她整个囫囵抱起,径直冲向室内“风吕”。
虽然她似乎也想挣扎摆脱我的怀抱,但我反而把双臂搂得更紧,于是,她干脆把胳膊环住我的脖子,伸长脖子像是要与我成个‘吕’字。
我没有时间低头迎合她,我需要在第一时间实现我的“风吕”理想。
我用脚勾开通向室内温泉的拉门,“扑通”一下,抱着女孩跳进了汤池里。
人入汤池,身轻如燕,手臂上的重量霎时间化为乌有,只听“嘶……”的一声……
奇迹!我怀中的女孩居然消失了,连衣带肉,全都不见了,好像一块奶油冰激凌融化在滚水中。
可不是雪化汤池嘛,只见水面上浮起几块冰碴子。
“见鬼哦……”我大吃一惊,尊容失色。
“想比你是遇见传说中的妖怪‘雪女’了,”听完我的叙述,老陈满脸惊恐。
“雪女,是住在雪山里的美女妖怪,常常在雪花纷飞的晚上出现,专门引诱单身男子和他接吻,通过接吻,可以把男人灵魂冰封,然后吸走。”
“这雪女万万没没想到,遇见你这么一个猴急鲁莽的色中饿鬼,直接把人家扔进热水里融化掉了,哈哈。”老陈一笑,自己把满脸恐惧一扫而光。
我还没从慌乱中出来,质问道:“你,你还笑,你从哪儿给我踅摸来这么恐怖的伺夜礼物啊?”
“什么?我?你别瞎扯,这才是我给你的枕边礼物啊。”老陈从枕头边摸起一本书,举到我鼻尖上。
——川端康成的《雪国》。(散客月下2008—4—26)
猫又
猫是与妖最接近的动物,日本猫更是特别妖娆,仅是它的叫声就很吓人。
很多人喜欢“招财猫”,但我一直看那家伙不顺眼,它永远举着一只爪子,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态。
作为爱猫人士,我还是比较了解猫咪的,猫伸爪多半是指甲痒痒,要找家伙来挠,我小时候曾被爱猫挠伤过腿,现在看见猫咪抬爪子就不舒服。
始终保持着抬爪姿势的猫咪,很怪异。
从东京出发,坐新干线一个半小时到达名古屋,在列车上,我看到一份名古屋旅游宣传册,才知道,原来这个城市就是所谓“招财猫”的发源地,还知道招财猫的原型是一种日本本土猫种——短尾猫,从照片上看,那猫儿居然长着兔子一样的尾巴,看上去令人很不舒服。
按照南教授的安排,为了让我能够切身体验日本传统建筑,此行我将做一名“寄宿者”,住在他朋友小源教授家。
小源教授的和太太亲自开车到车站接我,两口子都在六十开外,教授气质儒雅,精神矍铄,夫人优雅温和。
上了车,我试探着问教授:
“你家养了……”糟糕,我忘记日语“猫”怎么说了。
还好我口技不错,于是张口就学:“喵呜……喵呜——”
没想到教授和夫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情急中,一抬眼,看见轿车挡风玻璃前挂着一只小招财猫瓷铃铛,于是指指那玩意儿。
教授两口子顿时恍然大悟“哦……”
“散客君刚才的口技表演是想学猫叫吧,哈哈,一点都不像呢……”夫人笑着说:“猫可不是这样叫的哦。”
“不像?那,按夫人的意思,猫应该汪汪叫啊?”我实在有些不服,我以前有个女友曾夸我,说是老散一叫春,全桂林市的母猫都发情。当然,这话我可不会告诉别人。
一幢幢摩天大楼从车窗外掠过,名古屋,这个给我无数好感的名古屋古老名字,以拥挤不堪的形态堆砌在我眼前,令视线压抑,直到一座飞檐重叠的古建筑出现在时,眼睛擦才亮堂了些。
“老师,这就是‘名古屋城’吧?”我问,从图片上我已经熟悉过千万次的这幢古建,是日本的标志之一。
“是的……”小源教授把汽车挺靠在城门外,“我们先看看外围吧。”
这幢建于中国明代的建筑,是幕府时期德川家族的寝宫,城顶上有一对被日本人叫做‘金鯱’的怪物,分明就是中国屋脊上常见的鳌鱼。
“可惜,这座建筑物已经是钢筋混凝土建造的了”小源向我介绍说:“二次大战期间,名古屋因为是飞机和兵器制造的重要工业基地,成为盟军轰炸的目标,真正的古建已经全部毁灭,即这城是战后重建的。”
与西安古相比较,名古屋城的城门并不算太宏伟,护城河也比较窄,河床里青草凄凄,似乎昭示着幕府武士的没落,屋脊在蓝天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庄严中显出一种精致的肃穆,一只黑猫从屋脊上悠然走过,毛色被太阳映照出一轮金环。
等等,这猫好像不是短尾巴那种,而且,貌似长着两条尾巴,还有,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养猫?
我把我的疑问告诉教授,教授夫妻俩抬头看了半天,突然异口同声地说:
“没有啊,散客君,你看花眼了吧。”
回到车上后,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闷,我还在回味着那只猫的形象,千真万确,我没看花眼。实在忍不住,我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教授,我想,我真的没看花眼,我看见屋脊上有一只黑猫,尾巴很长,还分叉,应该是与日本短尾猫不同的品种吧?”
小源教授默默地开着车,半饷才开口:“散客君,也许,您看到的是‘猫又’,日本传说中的猫形妖怪,邪气很重的,最明显的特征是两尾分岔成二股,妖力越大,分岔越明显,猫又和猫的最大区别是背部会发光,看见它可不是好事……”
“散客君,”坐在后椅的小源夫人插话说:“您晚上睡觉时,如果听到有陌生人叫你的名字,或是听到女孩子撒娇的声音,千万不要搭理它们。”
车窗外车水马龙,阳光明媚,我突然感到周身发冷。
小源教授的住宅是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木结构建筑,具有画报上常见那种日本典型建筑的标准模样,一排精致低矮的木结构平房,并无很惊人之处,它外表恬静,外型简朴,基本构成很少,远不如桂林龙胜山区里的瑶族吊脚楼来的气派,但由于配上一座缩型和式园林,整个院落便有了几许禅味。
我被安排在庭院里一处独立的小木屋里,室内空间造型极为简洁,清晰的线条令人视觉清爽,室内装饰有一幅浮世绘,一套茶具、一把纸扇、墙上凹处陈列着一把武士刀,进了房间,如同进入了某个熟悉的电影场景。
榻榻米有点像中国的席铺,不同的是,榻榻米是由一块块草垫铺设而成,每一块草垫四周缀有花边,光脚踩在上十分舒服,躺在上面,清香透过被褥传到鼻孔里,经久不散。
睡到半夜,我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惊醒。
“粘粘呀,粘呀……”分明是一个小女孩在撒娇。
我的住房是一处独立的小木屋,小源教授家也只住着他们老夫妻俩,这夜半三更的,没理由凭空出现这样的声音啊。
莫非,真的有“猫又”?我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粘粘呀,粘呀……”那女孩还在撒娇,声音就在门外,虽然想起了想起下午小源夫人的特别交代,但我还是禁不住好奇,打算开灯起身看个究竟。
我刚欠起身,“哗啦”一声,门被被拉开了一道缝,户外的幽暗灯光射进室内。
我腾的一下从榻榻米上跃起,借着庭院景灯幽光,迅速找到了那把武士刀,刀还没来得及出鞘,一条黑影噌地一下窜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