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坦只回头看了我一眼,便惊恐万状地掉转头,飞速朝街边拐角处狂奔。”
“我猜想我是没关车灯,她没看清我的脸,以为我是坏人,挨吓着了,赶紧熄火下车,追过去给人家解释一下。”
“我追到拐角处,女娃儿已经不见了影子,拐角一扇木门还在轻轻晃动,我想,斯特拉坦应该是躲进这个门后了。”
“我推门进去,门是古典式的木栅栏门,有黑铁铸花包边那种,门内有个院落,院落里,积雪簇拥着的是一片黑色十字架和白色墓碑……”
“是圣路易教堂吧?”我知道,索恩大街有一座小教堂,是中世纪小教堂,只有一幢垒石结构坡顶屋,山墙面造型犹如一枝酒瓶,这种老式教堂柏林没几间。
基督教徒死后多半葬在教堂里,所以,教堂院落都是坟场。
“是的,就是一座教堂,我常路过的,虽然不知叫什么名堂……教堂里没有灯光,月光下阴森森鬼麻麻,雪地上一地黑黢黢的十字架影子,就是不见人影。”
“就在我刚要转身逃走时,我发现一对血红的眼睛——在靠花圃的一座墓碑前,雪堆角落,有两只红眼睛盯着我看,我吓得叫出声来‘呀……”那眼睛一闪,不见了。
“红眼睛消失前,我看清楚了,是一只兔子,刺溜一下子,钻进雪堆里的一个黑洞洞……就这样,我一路发抖,开车回家……”
听完这段离奇经历,我和大陈小东都被怔住了。
大陈打破僵局:“老屠,你还好吧?伤口有没发炎?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屠春开连连摇头,说死也不肯再去医院。
八、除夕—情人节
转眼到了除夕夜。
屠春开邀请我们到他的餐馆吃年夜饭。
柏林时间下午五点,我们在院子里点燃了鞭炮,爆竹声中,我们互道祝福——这个钟点,已经是北京时间的零点正。
我们举杯,屠春开的祝酒词是:
“虎年吉祥,平安健康。”
小东的祝酒词是:“祖国万岁!”
在国内,这样的祝酒词会令人觉得很假,但此刻大家都觉得很入心。
一杯饮尽思乡情。
大陈的祝酒词很跳跃:
“过了牛年是虎年,过了虎年是兔年,我祝大家年年进步年年发财!”
屠春开明显的愣了一下,嘿嘿干笑两声,一口饮下杯中酒。
自从半月前春开在坟中见到诡秘兔子以后,我们一直回避谈及有关兔子的话题,黄焖兔肉继续卖,都是小徒弟掌勺。
大陈本名陈天高,物理学家,柏林自由大学的访问学者,山西人,人高马大,性格豪爽不羁,酒量超强。
奇怪的是,今晚他却一直限制着大家的酒量,不停说:“时间还早,慢慢喝,留着点量。”
时钟接近十一点半时,店里服务员开始做打烊准备,大陈宣布:
“马上到2月14日了,各位光棍兄弟,情人节撞上大年初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宵夜啊,可别回去醉卧空床,老屠开车,大家跟我走。”
九、柏林兔俱乐部
七成醉,三分淘,究竟令老男人淘气如孩童。
一路踏雪行车,来到市中心波茨坦广场。这里是柏林夜生活一个中心,高楼林立,流光溢彩,几十家赌场、酒吧、夜店聚集在高楼下。
大陈熟门熟路令我们拐进DB大厦旁一幢大楼底层。
门脸不大,铁门紧闭着,门楣上有个霓虹灯招牌,歪歪扭扭排除一行字母“Hasenclub Berlin”店名叫“柏林兔俱乐部”?有点奇怪。
门前有两名大汉看守,大陈报了一个订位号,大汉打开门。门洞里跳出一名着衫很少的女孩。
那女孩胸脯大,腿修长,头上戴着兔耳朵帽,一转身,屁股还有一团毛绒球。
哇,传说中的兔女郎啊。
兔女郎令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窄巷往里走,一路斜坡向下,窄巷两旁墙壁上画的是柏林墙的——所谓“柏林墙”,是二战后前苏联人分割东西柏林的隔离墙,以柏林墙为主题的美术作品充斥柏林各个角落。
与其它地方不一样的是,这条巷道墙壁画上的柏林墙,除了画有铁丝网、了望哨之外,还有许多兔子。
仔细看,兔子才是壁画的主题,高墙下,至少有几百只兔子在嬉戏。
壁画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着重以色块与线条装饰的演艺厅,圆形、弧形描绘出观众席与舞台的造型,大厅周边有圈圆柱连接天花,想必这是一个地下停车场改造而成的场所。大厅正中圆形舞台边沿,有一组砂岩浮雕,主题仍是柏林墙与兔子。
兔女郎将我们领到我们的订座上,大陈点了四份啤酒。
观众席呈斜坡状,各个席位高低不一,错落有致,观众已坐满八成,大家各自饮酒谈笑,一些兔女郎穿梭其间端酒送水。
一名兔女郎坐在舞台中央弹奏一首钢琴曲,似乎谁也懒得理会她究竟弹的是什么,我被她夸张的燕尾服吸引住了,那衣服前襟开口大的离谱,完全遮不住前胸。
“还好,演出没有开始。”大陈举杯说:“来,走一个……”
“这里是Playboy Club吗?”我问大陈。大陈早年留学德国八年,海归后又以学者身份在柏林呆了两年多,是我们中旅德资历最深的家伙。
“不,花花公子是美国货,这里叫做‘柏林兔’俱乐部,是纯粹的柏林人自己的兔女郎,柏林人怀旧的玩意儿。”
“兔子又什么好怀旧的?”我不解。
大陈指指脚下,说“这下面,就是当年波茨坦广场柏林墙穿过的地方……”
“波茨坦广场自古就是柏林的繁华中心,但二战彻底毁于战火;战后,柏林严重缺粮,政府号召市民开荒种地,波茨坦广场废墟被僻为菜园,土豆萝卜供人果腹,也引来战火余生的野兔。”
“那段日子里,野兔为柏林人提供了情趣与……肉食。”
“忽然有一天,菜田被铁丝网围困,两道高墙左右延伸,波茨坦广场被一分为二——28年的柏林墙期间,柏林墙夹缝中的‘死亡地带’成为野兔家园。”
“兔儿生来会打洞,一些野兔挖开墙基做巢穴,一些兔儿洞被东柏林人利用,扩大成西逃的地道。”
原来如此。
十、兔子舞
钢琴曲一曲终了,场内灯光渐暗,兔女郎钢琴师起身谢幕,舞台缓缓下沉,一会儿,连人带钢琴都消失在黑暗中——全场灯光都熄灭了。
“咣……”的一声巨响,灯火恢复通明,舞台上出现一群兔装少女,随着激烈的乐曲声激情舞蹈。
舞姿热情,姑娘们面朝四面观众,如旋涡般转动身形,踢腿扬手。一股浓烈的亢奋情绪从女孩们的笑脸中射向各个角落,细细密密地蔓廷开来,犹如催情剂般,毫不含糊地催化了满大厅红男绿女,尖叫、呼哨此起彼伏,暧味如啤酒泡沫般四处泛滥。
“仔细看看,柏林兔与花花公子女郎有什么区别。”大陈贴着我的左耳,大声提醒道。
服饰有点区别,一般花花公子女郎都是纯色服饰,要么通体洁白,要么粉红;眼前的女孩耳朵帽子分亮色,耳背白,耳朵正面黑,女郎一色的黑文胸,黑色三角裤,屁股上的毛球尾巴却是白的。
“看明白了吧,柏林野兔都是这个造型,肚子是黑的,背部是白的,你再仔细看看,还看得出什么名堂么?”
还没等我细看,右侧的屠春开惊叫起来:
“斯特拉坦!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在舞台上!”
真的,一、二、三……七名舞蹈女孩中,有一张熟悉的脸,就是圣保罗医院的护士小姐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
一轮热舞过后,演出正式开始,接下来的演出内容很丰富,但我们已经无暇顾及,因为,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小姐走到了我们的席位上。
不错,就是她,没卸妆,兔头兔尾地出现在我们中间,而且……
而且,一屁股坐在了大陈推上,叭的一下,在大陈左边面颊上盖上了一只大红唇印。
这一幕,把我们全看傻了。
“很简单……我不信邪,回到医院找到了斯特拉坦小姐,很真诚地请她吃了一顿午饭,一切秘密都揭开了!”大陈轻松地说。
罗马尼亚姑娘克里奥帕特拉—斯特拉坦今年十九岁——白种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自费到柏林留学,为省开支,与一名同乡大婶同住,那位同乡是圣路易教堂里的清洁工,住在教堂院落内的小屋里。
斯特拉坦出生在布加勒斯特一户普通工人家庭,仅靠实习护士的补贴做学费,当然不够,好在姑娘从小爱跳舞,于是找到了这份演绎圈的兼职。
医院的夜班十一点半交接,演艺厅首轮演出十二点开始,没时间化妆,所以,每晚从医院下班,女孩都是直接换上演出服,套上一件毛绒大衣,匆匆赶往波茨坦广场。
更衣室在病房走廊尽头,也正好就是屠春开住院病房的隔壁。
至于老屠说他是在下半夜看见“死神兔子”,纯属自己睡糊涂了,那时候他沉浸在癌症的恐惧中,根本不知时间,为何遇上病人连续死亡?
那种病房,每天死人很正常。
屠春开听见斯特拉坦小姐换好演出服后,一路小跑往外赶,女孩穿的是舞蹈鞋,自然脚步轻巧,春开开门看见女孩头戴兔儿帽,身披白色毛绒大衣,于是“看见一只比人还大的兔子”。
至于那次吓破胆的街头邂逅,屠春开的确看到的是斯特拉坦——圣路易教堂大门不在正街上,出租车只到街口便放下了女孩。
教堂院落里的兔子吓坏了屠春开,女孩被老屠吓得更厉害,从那天以后,每天临晨,罗马尼亚大婶都得站在教堂门口接姑娘。
至于兔子嘛……柏林每一处市区公园、教堂坟院都是野兔的栖息地。
斯特拉坦小姐找来三位伙伴与我们一起玩耍,那晚我们喝到天将放亮,大家都醉醺醺的不知怎么回的家。
很糜烂的大年初一情人节。
初一中午,按约定一道在兔儿爷酒家吃年头饭,大陈带着斯特拉坦小姐来了,两人眼球上都布满血丝,一看便知,这俩一宿没睡。
猫兔记
德国民俗故事
一夜之间,柏林成为一座空城,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兔子在活动。
外一篇《御风》:嫦娥奔月,抱的是玉兔还是玉猫?
一、黑猫传说
我一直相信,嫦娥奔月抱的是玉猫而不是玉兔。
我属兔,很熟悉兔儿的习性,所谓“狡兔三窟”,兔子天性不安分,喜欢旅行——自己爱蹦哪儿蹦哪儿,绝不肯任人搂着满天乱飞,即便你是漂亮的妹妹,抱兔子只能换来一身骚尿……天下没有那只兔子愿意给人做宠物。
何况,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猫就不一样了,愿意让人抱着摸着,你侍候得它舒服了,它大约还是肯跟人上月球旅行吧。
德国人爱养宠物,特别爱养猫,他们简直把猫当主人般伺候。法律给养猫者做了很多明确规定,如,要为猫提供住宿的花篮,玩具,还要给猫做身份证,耳朵内侧刺上字号或是在皮下植入芯片,带猫出门要还得给猫带项圈,写上电话,当然,法律中最严厉的条款是——主人不得虐待更不许抛弃猫咪。
可惜,在德国,每年都有很多猫儿被遗弃。严守规章的德国人为什么会违法弃猫呢?原因只有一个——母猫不幸生下一只黑猫。
西方人认为黑猫代表不幸与死亡,我们都知道,美国作家爱伦坡的《黑猫》加剧了这种迷信的恐怖氛围。而在德国,黑猫被称为“Whistleblowers(告密者)”,德意志的古老传说中,黑猫是魔鬼撒旦的宠物,据说,黑猫是撒旦的影子变的,每日黎明之前,撒旦的影子便脱离主人溜出地狱,借着日月交替时的影像交错,猫影不断脱出,化作无数只黑猫串向民宅,窥视人类,若是谁敢与它目光对视,它便可借机侵入人的灵魂,由此而获得形体,摆脱做影子的命运。而被它看上的人却不以正眼瞧它,它回到地狱便向主子栽赃告密,唆使撒旦降灾与人。
我也是爱猫人士,见到邻居家的猫儿,总忍不住摸摸抱抱,夸猫赞主人,友谊来自甚易。邻居由此而告诫我:“爱猫是很好,但千万小心黑猫,尤其是早晨,看见黑猫的人一天要倒霉,如果这只猫还是从左边走来,那就越发不吉利。也有化煞的方法,如果看见打左边走来的黑猫,就立刻换条马路,走到路那边去,这样才可以勉强避邪”。
二、黑猫与呆兔
听罢忠告,我嘿嘿一笑,很不以为然。
在我看来,最倒霉的事莫过于周末冰箱放空。
星期天是上帝的休息日,欧洲所有商店都不开门,冰箱空了就得挨饿。
上星期天,我家就空了冰箱,靠半瓶牛奶一只鸡蛋几块饼干混过去白天,黄昏后早早上床饿睡,结果换来了一夜噩梦。
好容易熬到天亮,赶紧出门采购。
刚走出大门,一条黑影从我左脚边掠过,差点被我踩到,仔细一看,好家伙,竟然是一只黑猫,猫儿也许是被我吓住了,蹲在路边花盆下定神,小家伙通体毛色漆黑,若不是它闪着两只黄澄澄的眼睛盯着我,正当它是花丛的影子了。
也许因为做了一夜噩梦的缘故,我突然有点迷信起来,本来应该顺着门前碎石路,踏上泊油大道直通超市的,想起邻居的忠告,竟炒小道,朝另一侧拐了过去。
拐出碎石道,是一片青草地,人踩出的土路直通一片树林。
森林是我熟悉的晨跑去处,穿过林子一样可以抵达超市。
我碎步小跑进入林间,我很喜欢林中早晨的感觉,空气夹着嫩芽吐蕾的清香,阳光划破枝叶缝隙,撕破雾霭,穿过光晕时,呼吸都带甜味。
不过,今天没有阳光,刚下过小雨,林子里散发着烂草腐叶潮乎乎的霉味,平日喧闹不歇的鸟儿也不见踪影,也不见遛狗的人们,迎面而来的只有阵阵薄雾。
路边发现一只兔子。
这林子里窝藏着许多野兔,灰不溜秋的小家伙们常从人们脚边飞串,惹得小狗乱追,大狗狂叫——大狗一般都被主人用绳套拽着,小狗多半跑不过兔儿。
今天这兔子蹲在路边发呆,不蹦不跳不怕人。
它不怕我,我反而有些怕它——我很快发现,发呆的兔子不止一只,路边草丛里,一二三……至少有十多只灰兔蹲哪儿发呆,兔儿爷体型们大小不一,都瞪着小圆眼盯着我,暗绿色的草丛中、枯枝断木的青苔上,一只只血红的小点儿闪烁,实在有些碜人。
我快步跑出林子,眼前出现的一幕又让我吃惊不小。
三、空城
林子南边是一个广场,社区的汽车道在这里汇成一条大道,通往西边市区中心,广场周边有大型超市、邮局、酒吧、咖啡屋,还有一所小学校,平时这地方是附近一带人气最旺的区域,尤其是周一早上,简直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然而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片死寂。商铺大门紧闭,道上没车,街边无人。天空阴云密布,广场如同一款游戏的场景,杀戮刚刚结束,尸首自动消失。
就连学校也是静悄悄杳无声息,周一啊,难道学生不上学?我怀疑自己记错了日期,抬腕看看表,7:50,2009年4月14日,星期一……没错啊!
我决定到邻近社区区看看。
顺着大马路一路向西,走了半小时,仍然没见一辆汽车,更不见半只人影,也许是暴雨将至,空气有些沉闷,走着走着,鼻尖突然一阵冰凉,好像被一只有长指甲的指尖戳了一下,那指尖湿乎乎的,伸手摸摸鼻尖,嗨,不过是树叶抖落下一滴水珠。
当下一个社区广场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不得不确信,柏林,已经沦为一座空城。
这是一个更大的社区广场,有两家超市,一个加油站,一条商业步行街和一所中学,一所幼儿园,幼儿园外是一个小型游乐场。
万籁无声。
人呢?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
茫然四顾,我有些手足无措,突然感到自己很无助,说黑猫会遭遇到不好的事情,能是什么事呢?糟糕的事得有糟糕的人来从事,可我现在的问题是……什么人也遇不到。
我感到浑身无力,见路边花圃旁有一张原木长条凳,我掏出随身携带的购物袋,铺在凳子上,坐下来定定神,我需要点时间来梳理一下思路,想想自己该何去何从。
身在异国乡,最可怕的便是这种无助的茫然。
身后草丛传来悉悉率率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被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掉到地下。
我看见一只蓝眼睛的大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