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买加首都金斯顿今日天气晴朗,地平线以南有少量积云……视野二十英里,气温七十五华氏度,风以每小时九英里的速度往东北方向吹去。此时正是畅游加勒比海的最佳时节,祝您旅途愉快。”
泛美航空公司(Pan American World Airways)南美西航线途经以下几个重要港口。首先是从秘鲁的首都利马到厄瓜多尔的首都多基,然后再往北飞到达牙买加的首都金斯敦,最后到达美利坚合众国福罗里达州的迈阿密机场。这条航线每隔两周出发一次,所使用的高速飞机都配备了莱特飓风系列发动机[1] 。
航班离开安第斯高原上的厄瓜多尔首都多基已经过了两小时。飞机刚刚穿越安第斯山脉上空的云海,引擎状况良好,如今正在寂静的山峰间飞行。机上共有六名乘客,其中的两人是夫妇。刚刚从亚马孙腹地探险归来的折竹也在其中,随行的还有黄热病研究专家帕金斯。
此时折竹的心情是归心似箭,他很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好好感受一下纽约圣诞节的气氛。飞机离开南美大陆大概已经有六百英里,这四小时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这时,空中小姐走过来对折竹说道:“这是您的座位表,祝你们在短暂的旅途相处愉快。”
说完,她就把一张写有乘客姓名的印刷品递给折竹。
折竹看了一眼,用手肘碰了一下身旁的帕金斯:“这个里瓦摩尔,你听说过吗?”
“哎?折竹先生怎么连里瓦摩尔都不认识啊?”帕金斯愕然问道。
“这个频频在纽约证券交易所露面的神秘人最近在华尔街出尽了风头。只要他一抛售,股价就跟着下跌,他一买进,股价便随之上涨。简直就像被股神附身了一样,他手里的股票从来没有套牢过。”
“哦,真的这么厉害?”
“是啊,他是股市的神人,如果他预测某只股票会下跌,那势必会跌得倾家荡产。听说他贱卖了某个公司的股票,结果导致那家公司的总裁自杀了。所以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家伙是个灾星,反正现在只要一听说里瓦摩尔要抛售了,整个股市就变得人心惶惶,就连交易所内的灯光好像也会因他的出现而变暗。唉,里瓦摩尔这个男人简直是像从地狱来的。”
股市交易所的传奇,让人倾家荡产的灾星。这简直就是小说里才会出场的人物。如果不是同乘一架飞机,折竹也不会有机会与那个想要破坏巴拿马大运河的人在大魔境“死亡哨兵”中进行一场殊死的斗争。
“现在飞机就要进入哥伦比亚境。各位请看,下面那条河被称为‘绿玉石之蛇’。”空中小姐通过广播,向乘客们解说道。
飞机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树海,弯弯曲曲的河道在树海中划出了一个美丽的S形,从高空中俯瞰密林的效果就是不一样。再把视线转回到空中,那些奇形怪状的卷层云有的像蘑菇,有的像绒毯,还有的像升空的热气球。飞机穿过云团,拖着像水母触手一样的尾烟,保持在两千米左右的高度径直朝前飞行。
无意间,折竹瞥了里瓦摩尔一眼,他则用目光向折竹打了一个招呼。没过多久,空中小姐就走过来说:“有位先生想和您下国际象棋,请问您接受他的邀请吗?”
“哦,是哪位先生?”
“R7号的里瓦摩尔先生。”
刚才帕金斯那番描述说得折竹心痒痒。此刻他的好奇心无比强烈。好吧!那就让我来会会他。看看这个在证券交易所中能够呼风唤雨,乘机大发其财的家伙究竟有多厉害。于是折竹便告诉空中小姐,说自己接受对方邀请。帕金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你可要当心,那家伙的外号叫‘黑主教’,被他逮到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说不定会倒一辈子霉运。”
帕金斯的劝告反而让折竹感到异常兴奋,里瓦摩尔在他口中简直像个只要被缠上了就无法逃脱的幽灵。但和里瓦摩尔认识后,感觉他并非传言中那么神秘,他只是个五十来岁,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他看见折竹嘴角一弯,笑得很开心,说起话来口齿清晰,看上去十分有教养。
折竹拿着棋盘,和里瓦摩尔走进吸烟室,趁摆放棋子的时候,两人聊了些应酬话。当折竹问他到多基这么热的地方来有何贵干时,里瓦摩尔发挥了他生意人的本领,打起了马虎眼。
这让折竹感到很可疑:“您在多基待了几天?”
对方的回答让他十分诧异:“只有四小时。办完事就走了。这地方这么热,久留无益。”接着,对方又问了个怪问题,“对了,折竹先生您好赌吗?”
“不。”折竹的脸上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是吗,我以为您是个行家。和您赌我可没什么信心啊。呵呵,不如我们赌一下飞机接下来会往哪儿飞吧?再过两小时,飞机就会飞越阿特拉托河(Atrato River)。这条河您一定听说过,阿特拉托河位于南美大陆哥伦比亚的西北部,离国境不远。南美西航线在飞越阿特拉托河后原本是一直往北飞,但我和您打赌,今天飞机就要改道了。”
折竹吃了一惊,难道这华尔街的死神有神通不成?现在天气晴朗,飞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改道。不管里瓦摩尔是否像传言中说的那么神奇,但他口出狂言的确让人感到厌恶。折竹瞪着对方的脸显得有些生气。
“呵呵,我看您是误会了。并不是我让飞机改道,而是有耳报说哥伦比亚政府下令将阿特拉托河方圆十英里的地方划为禁区。这方圆十里不单指地面,也包括领空。您肯定会想为什么吧?因为政府在阿特拉托河的上游发现了白金矿。阿苏切克的宾多河一带本来就是白金的产地,后来政府又在阿特拉托河附近找到新的白金矿。所以……这结果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另外这些情报都是我的线人通过电报告诉我的。”
“哦,原来是要防止那些淘金人纷至沓来,所以才禁止通行的啊。”
“呵呵,您说得没错。所以飞机只能改道了。”
阿特拉托河位于巴拿马与哥伦比亚国境附近的密林中。令人奇怪的是这样一条流经两国的河流为何没有成为运河。若要开凿一条接通太平洋与大西洋的运河,那此处与巴拿马以及尼加拉瓜、墨西哥的特拜尔克是四个最合适的地方。而最后选定的地方则是巴拿马。
若说拉特拉托河附近有白金矿,这的确让人非常意外。嗯,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情。折竹的心中涌起了一阵莫名的骚动。刚才里瓦摩尔所说之事让他产生了无数联想。
驾驶室中副驾驶正在制作气象图,阿特拉托和中部天气尚好,东面蒙特利欧附近云层很低,西海岸上空的气流紊乱。没过多久,他们就收到了哥伦比亚政府发来的通知。没办法,左不能走,右不能进,只能往东面飞再拐回原来的路线。
于是飞机掉转机头往东面飞去。一路上阴云密布,飞行员也只能依靠仪表上的数据飞行。厚厚的云层就像白色的墙壁,从巴拿马库里斯多帕鲁机场发来的无线电信号受到西海岸风暴的干扰,根本无法正常接收。
“您看,我说得没错吧。”里瓦摩尔得意地笑了起来,指着窗外的一朵云,“你看见云缝里那座石英山了吗?那座山名叫瓦尔迪亚,天气好的话,石英的反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飞机真像他说的那样,避开了哥伦比亚禁区上空往东面飞行。里瓦摩尔的耳线还真是厉害……想到这里,折竹感到隐约的不安。里瓦摩尔把棋盘往自己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说:
“请您先走。”
对做投资或者以赌为业的人来说,占取先机是关键的一步。里瓦摩尔会让折竹先走,难道是因为他外号“黑主教”的关系?[2] 里瓦摩尔表情严肃,仿佛每步棋都影响到一个重大决定。难道他是打算用“黑主教”将死折竹……总感觉他有后发制人的打算,看来里瓦摩尔和折竹搭乘同一家航班绝对不是一个巧合。
也就在他们一决胜负的同时,驾驶室中副驾驶正在使用无线电。日已西下,飞机在漆黑的密云中徘徊。
“现在已经能看金斯顿的雾光塔了,但无线电里在说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楚。”
泛美航空公司的九六〇型客机现在的位置是在乌鲁塔丝东面五英里的空中。航空管理中心发来的无线电信号受到了大气层中的电波干扰,以至于驾驶员无法确定飞机的正确位置。但从绝对高度计上的读数来看,应该还没有飞进加勒比海的上空。
糟糕的是,飞机被卷进了风暴中。机身剧烈摇晃,仿佛狂风中的枝叶。机上二人的棋局正走到高潮时,棋子突然被震倒了。
“风真大啊。再这样下去只能发SOS求救信号了。”折竹微微一笑,打算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并把倒下的棋子扶正。
“唉,看来胜负已定。”里瓦摩尔有些失落地把棋子摔到一边说道。
“其实,我不是来和你争胜负的——我想和你成为工作上的伙伴。”
“哦?此话怎讲?”
“我有一件工作想拜托你帮忙。”
工作?飞机还没脱离险境,现在居然有闲心谈工作?换成别人就算没痛哭流涕也开始写遗书了,看来里瓦摩尔的商人本性已经渗到了骨子里。正想到这儿,折竹就听见后排有女客哭了起来。他也没表示态度,就等里瓦摩尔继续说。
“我希望你能为我去寻找阿特拉托河的白金。阿特拉托河的上游巴拿马境内有一个名为‘死亡哨兵’的魔境,听说那是一个昆虫地狱。或许白金矿就在‘死亡哨兵’中,所以我希望你能前往魔境探查。怎么样?找到的白金分给您一半,您同意吗?”
里瓦摩尔口中的“死亡哨兵”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其可怕之处在于那地方是个蚊虫繁殖地。哥伦比亚境内阿特拉托河上游至巴拿马地峡(Isthmus of Panama)中央的这一段区域内生长着一种巴拿马特有寄生树形成的热带雨林。这片雨林与运河中的加通湖[3] (GATUN),也就是名为“恰克莱斯”的水源相邻。这里每到雨季就会下很大的雨,一夜的雨量大概有三十英尺。而一到干旱期,在附近就会出现像云雾一样的昆虫雾。合适的温度和湿度致使蚊虫疯狂繁殖。这里变成了巴拿马黄热病和各种传染病的滋生地。被这里的蚊虫咬上一口,很快就会病倒不起。
“我拒绝。”折竹斩钉截铁地答道。他那微怒的语调中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
我折竹难道会为利益所动?原来这家伙就是为找我才到利马来的。还假装和我同乘一架飞机,其实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满头大汗深感不解的里瓦摩尔还以为折竹是对“死亡哨兵”感到恐惧才会出言拒绝。
“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帮助您的。只要您出马就一定会成功。我的预感可是比天气预报还要准呐。”
这时绝对高度计也安静了下来。太好了,终于来到了海上。但没想到……机翼却发生了问题。原来刚才的风暴导致防冻装置产生故障,机翼上结满了冰。现在机翼已经不堪重负,飞机骤然下降。救生衣!请大家穿好救生衣!空中小姐大声呼叫。飞机一头扎进了海面,舱外的风暴还未停息,狂风暴雨卷进巨浪,众人生死不明。
飞机在离巴拿马圣普拉斯海峡十海里远的海面上坠落。大部分乘客都身负重伤,他们被送往运河东端的一家空军机场的专属医院进行治疗。
“今晚是圣诞前夜。”
第二天早上,折竹听见病房中里瓦摩尔在和一个女人说话。他走过去一看,发现房间里有个日本女人。那女人二十四五岁,穿着一件黑色蕾丝领子的外套,长相十分清秀。
“这是我的秘书高见真屋小姐。”
里瓦摩尔向折竹介绍道。
事发突然,真屋小姐下飞机后就立刻来医院。里瓦摩尔将一些事交给她处理,主要是嘱咐属下几间商社在圣诞节期间的放假事宜,并说自己想到温暖的加州去过节。当天午后,折竹邀请真屋小姐到防汛堤上散步。
“您在里瓦摩尔先生身边工作几年了?”
“有四年了。”真屋小姐的回答很简洁,她似乎不太喜欢被折竹邀请。
真是个寡言少语的姑娘。折竹也立即发现了真屋小姐对待自己的态度很冷淡。也不知道里瓦摩尔为什么会雇这样一个不爱说话的女人当秘书。看她冰冷冷的样子就好像为了抹杀自己的感情在进行修行似的。
两人相对无言,就这么很尴尬地走回了医院。当晚,真屋打算搭乘航班回纽约。
折竹又主动提出要送她去机场。
“坐飞机到纽约的话,需要的时间挺长的,你一个女人最好乘坐卧铺机。”
“卧铺机十一点五分出发,比普通的飞机要贵三美元七十五美分。”
北纬八度的南海之夜如此迷人,因为地处无风带中,所以晚上也没有风。椰子树的树叶保持静止的状态一动不动,树叶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折竹和真屋小姐踩着影子默默向前。折竹还在琢磨这姑娘的心思,他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冷淡。真屋手中捏着机票,没过多久,那姑娘就会乘上飞机像一阵风似的从自己眼前消失吧。此后两人就再也不会见面。这姑娘心中肯定有一个秘密,她一直咬着嘴唇做出想说又不能说的样子,看来她想告诉我的事一定不简单。
折竹这样想时,耳边突然传来了气象预报。
“纽约有大雪。最低云层三百米,能见度仅一米半左右。温度四十二华氏度,湿度三十五。圣诞前夜还会有一场大雪。”
圣诞前夜纽约要下雪。不知为何,折竹感到十分惆怅。他透过候机室的门缝看见真屋坐在位子上,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那个冷若冰霜的真屋小姐也会哭吗?折竹感到大惑不解,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边,轻抚她的肩膀问道:
“你怎么了,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吗?”
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话,那个冷若冰霜的真屋小姐突然抬起被濡湿的脸颊看着折竹。折竹本以为这个姑娘会哭着扑到自己怀里。但真屋仍旧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脸上那冷彻的悲伤却是无法轻易抹去……
过了一会儿,真屋小姐第一次用女性柔弱的口吻对折竹开口说话。她开始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哭。
“你刚才也听到广播了。今天晚上,也就是圣诞前夜纽约即将下一场大雪。五年前的圣诞前夜,我的哥哥,被检察官带走了。我的哥哥宗二,高见宗二您知道吗?”
“我知道,听说他是制作机械模型的高手。原来你就是宗二君的妹妹……”
“是的。宗二哥哥已经在监狱里待了整整五年。在他被抓走之前,他一直都在废寝忘食地制作巴拿马运河的模型。”
“什么?运河的模型?”折竹来了兴趣。
“我有些不明白。巴拿马运河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因为这条运河是为海运开凿的,不存在军事上的目的。所以将它的资料公布于世也不会受到政府阻止。一般的大学里应该有运河的模型吧,他干吗还要特意制作一个?”
“其实委托他制作模型的就是大学。哥哥制作模型的地方就是大学的工厂。有一次哥哥在制作模型的时候,不小心把红墨水滴在了模型上。就因为这个,他就被人带走了。”
仅仅因为把模型弄脏了,就被捉走关起来,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但见多识广的折竹明白这背后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巴拿马运河建有三道船闸,名为加通闸、米拉弗洛雷斯闸(MIRAFLORES)及佩德罗·米格尔闸(PEDRO MIGUEL)。而佩德罗·米格尔闸附近曾发生过一起蹊跷的事故,事故致使闸门附近的水域都被染红了。这是巴拿马运河开通以来最大的事故。看来这姑娘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