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去给她抓了茶叶，装好袋，又用屋角的一台包装机做了一个很精致的茶叶盒子。她说，这是这里最好的茶吗？老板笑了，这是店里面最好的茶，但是不是我们收获的最好的茶。这些茶都是我们夫妻俩自己种的。每年收获的时候，我们都会把最好的茶留下，自己享用，其余的才会拿来卖。好多人会说，把最好的拿来卖，会卖个很好的价钱。但是我们很用心地种了茶，一年一年地在茶园度过，连自己都浸透了茶的味道，这滋味，只有自己懂得。那么所谓最好的，也便只有自己才能品出，并且珍惜。
她接过了老板娘包装好的一筒茶，看到那精致的包装盒子上面，有老板模样的简笔画，那一大把胡须很是夸张。简笔画下面，还用有些稚拙的字写着：欢迎品尝，欢迎再来。她站起来，道谢告别。老板和老板娘送她出门。你找到想要找的人了吗？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还没有，但是您的茶很香。也许找到了就会走，也许找不到也就会走了。
计程车在台北的大街小巷里面蜿蜒驰骋。司机把车窗开了一条缝，夜风扑面，潮湿的，很润。
您怎么不问，我找的人是谁。她有些没头没脑地，突然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更有些恍惚。主动去问一个陌生人为何不来了解自己，她言出之后便有些自惭地想笑自己突然迸发的有些反常的幼稚。
司机却很认真。
你找人，自有你的道理。我知道找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看这人海茫茫。电视上演过的，那些擦肩却互相永远不知道的故事，太多了。只要你知道他在哪里，就义无反顾地去，把那里的小世界翻来覆去地搜索一遍，总会把那个人找到的。所以，找人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样的简单的不简单，或者说这样的不简单的简单，就在上路去找人之后，被揉进了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里面。然后找着找着，那人自己就出现了。我相信，所以我不问，我祝福你。
可是我想找的人，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你总会知道他是谁。在哪里并不重要，世界不大，容得下的路并不多。就像开着这车，我每天在台北的大街小巷里面穿梭，绕着绕着，就又回到相同的地方了。走的路多了，会发现那些路都是相似的。世界的两端也不过就是一踩油门然后一踩刹车的距离。你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你还知道这人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你不知道的角落，这就够了，足够上路。如果你又知道他是谁又知道他在哪里，那就不需要找了。
我以前在一个小工厂上班。厂子因为一起经济纠纷瞬间瘫痪，然后倒闭。我那时候年轻，觉得天昏地暗。我和妻子刚刚有了孩子，一个家庭的重量让我觉得有些不能承受。妻子生了孩子之后，因为为我担心和为家庭堪忧，患了重病，卧床不起。那时候，我每天照顾妻子和孩子。抱着我幼小的女儿，看着她在我怀里面睡得那么香甜，我开始觉得，人就是应该毫无缘由地善待生命的。那生命，就是在你手中。一个你创造的生命，或者与你共同延续的生命，其实就是你自己的生命。
我后来开了计程车，开了很多年。我一直想找到一种打击过后无法继续失落的勇气，我觉得我找了很多年，直到我习惯地继续去找，并且不再觉得我是在找。今晚，如果你问我，我找到了吗？我的确不知道怎么样去回答。因为这勇气在哪里，我寻找了这么多年，却依旧看不到。但是我每天回到家，妻子给我端了好吃的晚饭。每天早上，女儿梳洗得干净漂亮去上学。我都会觉得，我真是很知足了。那你说，我是找到了吗？如果这个问题暂且不问的话，我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的，究竟是什么了。这也许真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放弃去找，我在找的过程中至少明白了要去善待生命，同时有意无意地失落了寻找本身，却见到了更多的东西。那些才是最值得珍惜的。虽然这找的过程真是漫长，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了。曾经那经历了在当时而言山崩地裂的创伤，为了生计深夜不能安眠的年轻夫妻，现在变成了过了不惑之年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温和的夫妇。女儿学会了走路，会叫爸爸妈妈，然后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清秀的姑娘。世界多么大，而总会有一个地方，容得下我们这一户再平凡不过的家庭。我们平凡着，却经历了一个多么好的过程，一个找的过程，一个不断有着结果的没有找到的过程。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夸赞的，再普通不过了，这是很多电视上演过的，很多人都拥有过，另一些人也正在准备着去拥有的经历。生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没有什么是特立独行的，没有谁是和别人不一样的。那所谓自由的悖论，不过就是在于它让我们清醒地看到自己，又很无奈地看着自己完全地被自己寻找和呵护的东西牵引和吸收。
她看着车窗外面台北的夜，温和细润。街灯一盏一盏地过，她买仙草冻的小便利店已经关了灯。
到住处的时候，还不太熟悉台币面值的她很认真地数了数钱包里面剩下的几张纸币。出发前没有想到会走了那么远去夜市，又逛了那么久，更没有想到会错过了末班的捷运而打车回来。她发现自己随身带的钱已经不够付费了。她请司机在楼下等她一下，她取了钱就下来。司机有些不在意地笑了，不用付费了，前面就是我家，我也正好可以回家了，妻子和女儿在等着我呢。
她下了车，计程车开远了。红色的尾灯在远方依稀闪烁，融进了更远的夜。她手里握着司机送给她的一份厚厚的台北地图。记得她关上车门的一瞬，司机回过头来看着她，说，你一定会找到的，加油。她想着刚刚结束的一场显得有些缥缈的对话，开始越来越清晰地明白，自己为什么主动去问一个陌生人为何不来了解自己。她言出之后，不再自惭地想笑自己突然迸发的有些反常的幼稚。
镜田后来又来过这日渐苍老的小胡同一次，那已经是在五年后的夏天的傍晚。那天，她来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面清洗晚饭过后的碗筷。一抬头，看到了她。他擦干净了手，想给她泡茶。她说，不必客气了。
即使你已经不想念我，你如何不去想念你的孩子？如果你只是为了惩罚我，那这五年，和之前的十七年，已经足够。他突然跪在了她的面前。她只是岿然不动，像一座雕塑，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初秋的午后，在拥挤的胡同里面，她看着满手鲜血的他，岿然不动。他泪流满面地佝偻在她的面前，她依然是很多年前，那个长久地站在荒芜了的运河边上，那个了望河流尽头的冷静而且桀骜的孩子。
榭远，我只是路过。她说。
她离开的时候，小男孩正松开了抱着大白兔子的手，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她。
在之后的很多年之中，他总是在想，她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初秋的夜晚决然地离开之后，每一次貌似毫无缘由地突然来到他的面前，都是在傍晚。傍晚是最暧昧的时刻，黑与白的界限，没有任何的明晰可言。一如那遥远混沌的年岁的真实与谎言，高贵与卑微。人，不过是历史夹缝里面的一只虫子卵。乌黑的壳破了，钻出一只蠕动着的脆弱而低廉的肉体。他开始渐渐懂了，在他日复一日走过小胡同坍圮的墙根的时候，他开始渐渐懂了。她就是这样，漠然而且决绝地把他长久地留在了年少的屈辱的记忆里面，永远挣脱不得。她用自己的冷静而且桀骜的生命复制而出一种对怨恨的报复，对自私和不公的拥有的报复。而那个陌生的男孩子，如同魔咒一般，日夜萦绕在他的膝头耳边，强迫他接受一个崭新的，甚至陌生的生命的生长，强迫他与这生命绑定了某种联系。最残忍的孽债，就是一尊生命的负重。他闭上双眼，总是能听到那男孩子用细弱的声音，持续地呼唤他。
爸爸，爸爸。
温过了十五年花雕的小酒壶，已经空空如也。小学校的教书先生早已经歇息，在临走前，他告诉这两位夜谈的客人，睡前要记得把小院子的灯关上。
那么在栀镇，你找到流生了吗？
找，抑或不找。寻，抑或循。我只是抓住了速度，却总是失散了脚步。被虚构了的历史，在我们夜酒之外的晴空，正在马不停蹄地奔驰。行走，也许真的让我更容易接触到寻找的意味，但是它并没有使得寻找的思路变得清晰。寻找，也许只是寻找。寻找的意义，就是在于让自己反复认识到，自己终究是一个人这件事情。我会离开，也许明年，也许明天。在看尽了寻找的每一道伤疤之后，毫无保留地离开。循着我来到栀镇的那条模糊不清的山路，循着划破我皮肤的植物的生长的脉络，走出这个镇子，毫无保留地离开。
下一站，要去哪里？
我走过很多陌生而遥远的街巷，寻找飘零着我和流生不曾共生的记忆。我一次次地试着去迷路，而无论任性至何，我知道他依旧在早早地站在下一站，安静地等我。我以为忘却时间就可以虚妄地赖在寻找里而无处告别，管他山高水长，道途险阻。哪知梦里反复提醒我那些写着遗忘的记忆，无言藐视我越发逼仄的脚步。尘世，依旧旷大，而脚步，终究短浅。
我曾经坐塞纳河清晨的船，去圣母院点烛。有敲钟的声音，蓝天下面，向日葵在健康地盛开。铁塔下面依旧走过了很多像我一样还在路上的人，穿着舒适的衣服，谈笑风生。
我在阿尔卑斯山下面住过一段时日。每日清晨醒来，木窗子外面的小盆景，清凉，而且端庄。牛铃依稀，青草葱茏。抬头便是远山，细雪迷雾。我只穿了很单薄的衣衫，却不觉得寒冷。
我还记得，我看到很多年轻着灼热的生命，朝圣般地拥挤到维罗纳。我看到那座端然在意大利的小城，有老祖父带着年幼的孙女坐在小巷子边上的露天咖啡店。小女孩摇摆着双腿，高兴地吃着三明治。老人捧着一杯咖啡，慢慢地消磨时光。
我只是走，随着我要辅佐并且敬献全部的工作，而并没有资格去规划目的地在哪里，只能通过询问，浅薄地知道下一个落脚地在哪里。是的，那么下一站，要去哪里？
我在从鄂尔多斯到包头的路上，看到大片的缺水的荒野。里面有形状姣好的树。那些树，稀疏散落，生得自由，而且灿烂。它们不会知道自己在扎根之后会等到怎样的干旱和沙尘。而自由和平安，却是这般无奈的矛盾。行走，不能用空间丈量，也不能用时间度量。行走，只是行走。你不能自做主张地让空间的辽远覆盖了时间的虚无。穿越了空间和时间的束缚，往往更能接近自己。
一如我多次梦到，我和流生隔着无从开启的玻璃墙壁，长久地坦诚相望。没有繁复的缀余的语言，只是相望，却触不到。我无从摆布时间和空间的历史，我们都无从摆布时间和空间的历史。
父亲说，曾经有滔滔的河流，从我的家门前流过。色彩绮丽的大鸟，发出悠远的鸣叫，从河的上空，缓缓地飞过。大鸟的羽翼，在淡荡的阳光下面，在河水的波澜里面，熠熠生辉。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条河，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绮丽的缓缓飞过的大鸟。我真是想知道，那河流的波澜的模样。也许真的曾经有这样一条河，清澈奔涌，彻夜不息。可是我却无缘遇见。也许，美总是短暂的。
那么，下一站，要去哪里？
稿纸的最后一页，和前面的纸张不太相同，有明显的新的痕迹。涂涂改改，划掉的文字，被粗重的钢笔道子严严实实地遮挡住，让九岁的他根本辨识不出，那曾经被写出，却被修改了的文字，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在最后一页，看到了这样的一段文字。
在六十年代的光影渐次暗淡下去的那个初秋的夜晚，镜田是主动提出，跟家人一起回到农村老家生活的。她一直深信自己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在老家，她确实度过了人生中最安坦的一段岁月。老家的日子，总是很悠闲而且绵长的。她帮父亲和母亲下田地种庄稼，在菜园子里面摘豆角，挖土豆。远离了城市的喧嚣的记忆，太阳也不再那样血红和炽热。
她有时候会去林子里面找蘑菇，踩着清澈的小溪到对岸去。溪水清凉，她拿了父亲的小酒瓶子，装了那已经背诵千百遍的地图，放到溪水里面。第二天，她又去溪边。看到那小酒瓶子，依然沉在原地，靠在小溪里面的鹅卵石上面。有清澈透明的小鱼在瓶子边上逡巡，想进去，却找不到入口。
她剪掉了麻花辫，去城里的学校上学。她每个月回家一次，食宿极其俭朴。之后的岁月没有什么跌宕，中学毕业之后，她和父母在家务农，偶尔帮助家乡的生产大队描画板报。她的笔触，虽然并不精美，但是认真而且细腻。总是能把一面粗糙的黑板当作一幅需要用心打造的作品。每一处落笔，都是小心，追求完美。字里行间里面渗透的专注被来到她们小乡村视察工作的领导识中，她被推荐去了大学读书。毕业之后，工作，每个月给家里寄来一些钱。
而有一段神秘的时间，她似乎从这世界上消失。工作了两年之后，她突然辞掉了那一份很安稳的工作，并且几乎失去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同事以为她回了通讯闭塞的老家，而她告诉家里人，她随先前的同学一起去了遥远的大城市。人们有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她。这一年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那一年后，她在华山脚下的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小村子里面，生下了一个男孩。
画家在深夜被沉闷的敲门声音惊醒。留宿的小教室的木门，关得并不严实。她很少被深夜的声响唤醒，总是能在各种陌生床铺上面，安然睡到天亮。而此夜的敲门声，却接连不断，叩人心魄。她有些慌张，更难掩一丝不快。披了衣服，从小课桌拼凑而成的简易的小木床上下来，拖沓着鞋子开了灯。夜已经很深了，小镇子早已经沉沉地睡去。那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显得空洞，而且突兀。深夜的敲门声，总是有些宿命的味道。
画家开了门，有些惊惶地看到了泪流满面的他。
妈妈，带我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