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爱国从光明镇最高的楼上飞跃而下的同时他的灵魂也飞离了他的身体。冯爱国的灵魂在楼下聚集着的正在观看他惊人一跃的成千上万的人们的头上盘旋了一会儿，当他听到人们发出一声惊叹声后，他的灵魂就离开了他们，向天柱飞去。灵魂的飞翔如那些记载着奇闻轶事的书上所描述的那样像一缕烟，拖着长长的尾巴，因此看上去还像那些在春天的水中游弋的蝌蚪。这缕烟在天柱山苍翠的林子里缠绕，那些在林子里飞翔的虫子见到这缕烟都纷纷让道，然后伫立在一旁向他行注目礼。冯爱国的灵魂将在天柱待上一段日子，不能升天。为了打发寂寞，他想他应该和那些虫子交朋友，但虫子们似乎都有点儿怕他。他想，这大概同他生前吃了太多的活虫子有关。
冯爱国整天在天柱飞来飞去。有一天，他在天柱山见到一个人。他正准备向那个人飞去时，那个人像光一样一闪就消失了。冯爱国就在林子里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他。冯爱国仔细一看，是个美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小荷花。冯爱国吃了一惊。冯爱国想，他看到的一定是小荷花的灵魂。小荷花还像二十几年前那样年轻。冯爱国就叫道：小荷花婶婶，你怎么在这里？小荷花却不认识冯爱国。怎么会认识，小荷花昏迷过去时，冯爱国还很小呢。冯爱国就自我介绍了一番，说自己是冯思有的儿子。小荷花这才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她说冯思有早就升天了，她说死了的人都升天了，就只有她一个人升不了天，她去天上，天上的神就把她赶下来，说她阳寿未尽。冯爱国说：对呀，你在人间还活着呢，你在人间变成了一匹马，神志不清呢。小荷花听了有点迷惑，她说：我怎么会变成一匹马？步年才像一匹马儿那样在地上爬呀。冯爱国说：步年叔已不在地上爬了，他现在发财了，但他生活得不好，他把赚来的钱捐给庙里。接着冯爱国就给小荷花讲了人间的事情，但小荷花的思路似乎有点跟不上。冯爱国就说：我同你说不清楚，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小荷花的心被冯爱国说动了。她听说自己在人间变成了一匹马，被关在笼子里供人参观，很着急。她的灵魂像萤火虫那样闪烁不停地向人间飞来……
步年猛然醒来，坐在床上发呆。他回忆刚才梦到的一切，感到很奇怪，自己竟会做这样一个清晰的关于灵魂的梦。他想，也许是花大娘给他讲灵魂的事情太多了的缘故，就像人们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起小荷花，步年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出来。天底下命最苦的就数小荷花，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了一匹马，好好的一个人却像牲畜一样被关在笼子里。步年起床，站在窗口，窗外满天是星。空气中有一些声响，听起来很神秘。步年想，那也许是虫子飞翔时发出的声音。步年一直在流泪。他这段日子老是想流泪，好像流泪很有快感。步年想，他今夜肯定睡不着了。他索性拿出他的唢呐，站在窗口吹了起来。唢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十分悲凉。
开始的时候，那些外乡人对关在笼子里的小荷花还有点兴趣，后来前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少。这是因为大篷艺人来光明镇演出了，这些艺人在游乐场前拉开架势和老金法抢生意。显然大篷艺人的表演更有吸引力一点，因为他们的表演从头至尾都有裸露的舞蹈，光明镇的人无师自通地把这种舞叫做艳舞。艳舞一跳，光明镇的男人还有那些外乡人都被吸引了过去。老金法的生意就变得不好。有人对老金法开玩笑说小荷花虽然变成了一匹马，但她依旧很漂亮，她的腿依旧很长，屁股依旧很圆，她的奶子十分饱满，如果把小荷花脱光了关在笼子里，生意一定会好起来的。老金法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虽然生意不好，老金法还是每天驮着笼子来到游乐场前。老金法站在笼子边，声嘶力竭地喊：看一看，瞧一瞧，鱼儿在天上飞，人儿变骏马跑。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老金法喊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过来。他娘的，生意是越来越糟糕了。
步年虽然没有心思再搞这个比赛，但任何事情一有个开头，就像有生命似的，他只能身不由己地跟着它跑。这天，游乐场像往常一样热闹。不但人和马儿在跑，猪、狗、松鼠、狐狸也在同马儿跑。第一轮比赛结束了。步年想休息一会儿，老金法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老金法结结巴巴地说：步年啊，出了怪事了，小荷花醒过来了呀。步年说：爹，你别寻我开心啦，我替小荷花治了二十多年的病，去过上海，去过北京，请过最好的医生，还请气功大师对她发过功，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现在突然好了，你骗谁呀？老金法不想同步年多说，拉起步年就往游乐场外走。步年没想到老金法年纪一大把，劲儿还那么大。老金法边走边说：步年，说出来你不相信，我当时正在兜揽生意，这时，我后面的笼子突然有人叫起来。我一看是小荷花。步年，你不会相信，小荷花的力气比牛还大，笼子是加了锁的，可小荷花硬是把笼子攀破了。她跑出笼子，就向天柱跑，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步年，小荷花虽然醒了，但她好像也疯了。听老金法这么一说，步年就有点相信了。
步年到处找小荷花。步年寻找小荷花的热情是空前的。自从花大师花腔离开光明镇后，步年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思想家。他见人就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一切都是空的，没有意义的。过去我们疯狂地搞斗争，现在我们疯狂地搞钱，搞得人人都眼红心跳。我们就是会瞎折腾。红尘多可笑，世事更无聊。大家问步年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步年诡秘一笑，说：说出来你们不会明白的。告诉你们，我看见过灵魂，灵魂就像一根水草，它在水中漂来漂去，不断长大，不断膨胀，它像鱼一样滑，你没办法控制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大家问他在哪里见到过灵魂。步年说：我当年住在天柱的时候见到过灵魂。我后来不相信我见到过，现在想来我真的见到过。我住在天柱的时候，我见到了冯有灿的灵魂，见到了当时很多四类分子的灵魂。你不要认为他们看上去老实，但他们的灵魂一点也不老实。告诉你们，他们的灵魂就像一条蛇，你如果惊动它，它就会咬你一口。步年说完就露出奇怪的笑容。大家觉得步年的话都是浑话，因此，怀疑步年也变得不正常了。总之，这段日子以来，步年没有什么热情，像老和尚一样清心寡欲，对游乐场的比赛也不上心（这令大家赢得比赛的机会大大增加了）。要说热情，步年对烧香倒还有点热情。但当步年知道小荷花醒来后，他的精神就振作了起来，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突然成了一个运动健将。步年含着眼泪四处求人帮他找小荷花。步年说：小荷花吃了那么多苦，她醒来不容易啊，我一定要找到她啊。步年许诺，如果有人找到小荷花，他会重金酬谢。但光明镇的人就是找不到小荷花。步年骑着马儿去天柱找，也没有像往日那样一找就找着。面对着天柱的蝴蝶、蜻蜓、螳螂、石蝇等昆虫，步年怀疑小荷花变成了其中的一只。步年说：小荷花，我是你丈夫啊，我们回去吧。那些虫子对步年的叫喊声无动于衷。
步年从天柱回来时，碰到花大娘。如前所述，花大娘曾预言小荷花的病是因为灵魂出窍，并大胆地说小荷花的灵魂在天柱飞翔。花大娘见到步年后神秘地说：我早说过，小荷花的灵魂在天柱飞，我早说过的，现在小荷花灵魂回来了。步年，这都是你烧香烧出来的呀，步年，你如果想找到小荷花，你还得去庙里烧几炷香呀。步年说：花大娘，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吗，小荷花与我是患难夫妻，只要她能好，我什么都愿意做。步年就跟着花大娘去庙里烧了香，并且捐给庙里一千元钱。
步年派人到处找小荷花，但连小荷花的影子都没有找到。传说很多，光明镇的人都说，这几天老是有一只蝴蝶在他们的身边绕来绕去。光明镇的人都相信那只蝴蝶似乎同小荷花有某种关系。这几天，光明镇还出了几件事。一件是镇里美容院突然遭到什么人的袭击。当时，老金法正在接受美容院的一位小姐按摩，小姐正抚摸着老金法肥胖的身体，老金法的脸上展露出既舒坦又痛苦的表情。这时，美容院的窗玻璃突然被人砸了。美容院的人当即追出去，但他们没有找到肇事者，只看到一只蝴蝶优美地飞向天空。另一件事是游乐场外的大篷和那只笼子突然起火。当时大篷里的演出正进入高潮，那些台上跳舞的女演员准备揭去她们身上最后一点遮挡，这时大篷突然起火了，那些演员顾不得穿衣服就和观众从大篷里逃了出来。他们从大篷里逃出来时看到一只蝴蝶在天空打转。人们把光明镇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按到小荷花的头上。他们一致认为小荷花醒过来后变疯了。瞧瞧她干出的那些事情，她一定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疯子。
一天，小香香跑来对步年说，她在河边见到了小荷花。她说，她开始以为自己在照镜子，那人同她一模一样，后来才想到原来是小荷花。步年赶到河边，没有小荷花的影子。别人还见到一只蝴蝶，步年连蝴蝶都没见到。这时，守仁怒气冲冲地向步年走来。如前所述，守仁的右手莫名其妙地痛了起来。虽然他去庙里烧了几回香缓解了痛楚，但没多久，疼痛又恢复了，再去烧香也没有用了。守仁认为这是他当年砸庙的报应。每次痛起来，守仁都会在地上打滚。守仁就去医院要求把他的右手割掉。医生认为守仁的右手没有毛病，毛病在守仁的心里。守仁还是坚决要求割掉。这样守仁就只有一只手了。因为只有一只手，他走路的姿态有点不平衡，他一颠一颠地来到步年面前说：一定是小荷花捣鬼，一定是。步年急问：怎么回事？守仁说：每天晚上，有人在我的院子里敲那辆废弃的拖拉机，当当当地，弄得我睡不好觉。你知道的，我过去做过很多坏事，小荷花是在报复我呀。我已被她弄得四天四夜没睡了呀。这都是报应呀。步年跟着守仁去他家却并没有发现小荷花的蛛丝马迹。
步年一直没有找到小荷花。关于小荷花的消息却源源不断，花样翻新。步青在镇里宣称，有天夜里有个女人拿着刀子差点杀了他。甚至连那个与世无争只知道钓鱼的常华也受到了骚扰。有一天，常华在钓鱼时打了个盹，当他醒来时，手中的钓竿已折成三段，钓线和钓钩不翼而飞。常华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抬头看看天空，只看到一只蝴蝶在半空中孤单地飞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