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年因为寻找小荷花，没时间休息，感到很累。一天，他实在太累了，回到家就睡觉。一会儿，他的鼾声像密集的雷声一样在房间里滚动。步年进入了深邃的梦境之中。在梦中，他见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他的窗口钻了进来，就好像一片乌云从天而降，黑影站在步年的面前，开始小心地抚摸步年发福的身体，那黑影的眼神有某种陌生的不安。步年还梦见那黑影手中拿着一把刀子。步年害怕黑影的刀子砍下来，猛地醒了过来。他像一根弹簧那样从床上弹起，睁开眼发现站在他床前的黑影是小荷花。见步年醒过来，小荷花拔腿就跑。步年叫道：小荷花，你别跑啊，我是步年啊！
光明镇的人看到两个人在开放大道上追逐，后面那个人虽然大腹便便，但也跑得飞快，不过还是没有前面那个跑得快。光明镇的人开始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因为他们跑得太快，人们的视觉无法辨别他们的模样和性别。人们还以为是谁找到了比马跑得更快的办法，他们这是在训练呢。一会儿，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是步年在追小荷花。人们不知道小荷花是哪里变出来的，他们找了这么久，找遍了光明镇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她，现在她却突然出现了。步年已跑得气喘吁吁，他对光明镇的人说：你们帮帮忙，你们帮帮忙，帮我抓住小荷花，她受惊了啊，她手里拿着刀子啊，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的呀。光明镇的人经步年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出了人命可不是好玩的。于是光明镇的人就分头行动，堵住开放大道上所有的通道。
最后，小荷花终于被大家围了起来。小荷花的双眼看上去是多么狂野，就好像小荷花昏迷了几十年，醒来后成了一头狮子。大家或多或少有点奇怪，想当年小荷花虽然疯疯癫癫，闹出桃色新闻，但放火的事她是不会干的。他们猜想这也许同她受惊有关。怎么会不受惊呢，一觉醒来，这个地方完全变了样子，连生活也变了，怎么会不受惊？因为小荷花手中拿着那把锋利的刀子，光明镇的人都不敢太靠近小荷花。后来还是步年从人群中走出来，向圈子中间走去。步年怕再不抓住小荷花，小荷花会像一只蝴蝶（就像人们描述的）或一缕烟那样从人群的包围圈中飞走。步年靠近小荷花时显得很小心，迈一步只有五公分。步年很紧张，他害怕小荷花的刀子劈向他。就在步年五公分五公分地向小荷花靠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抵达小荷花时，小荷花却掷掉了刀子，扑向步年。
步年紧紧抱住了小荷花，他担心小荷花再次逃走，他对光明镇的人说：快，快拿绳子来。有人就近找了一根绳子，递给步年。小荷花在拼命挣扎，还骂出非常难听的话。她骂：我不是破鞋，你们他娘的才是破鞋。步年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把小荷花的嘴给堵了。一会儿，小荷花就被步年捆了个结实。
步年把小荷花弄到家里，光明镇的人都跟去了，但步年不允许他们进他家，大家只好站在屋外看热闹。有的人偷偷趴在步年家的窗子上面看。
步年把小荷花放到床上，他发现小荷花的眼睛非常陌生，从那眼神里他读出了小荷花深深的惊恐。步年想，小荷花一定想说话，步年把小荷花嘴里塞着的毛巾给拿了出来。步年说：小荷花，你安静一些，你没事的。我会慢慢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的。小荷花根本听不进步年的话，她只顾自己喋喋不休。她一定是想用说话来摆脱她的疑惑和恐惧。她说得杂乱无章，开始时步年根本听不懂，后来步年终于弄懂了一些意思。她的话大意是这样的：她感到很奇怪，她睡了一觉，醒来时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原来细小的石子路变成了像电线杆那样直的水泥路，原来低矮的房屋变成了像云一样高的大楼，原来虫子都在天柱，现在虫子像秋天的落叶一样纷扬在村子的上空。让小荷花奇怪的地方太多了。那个游乐场所发生的一切，也让她百思不解。她看到人们和马儿赛跑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更让她奇怪的是现在这里的人们养着各种奇怪的动物，有人养了松鼠，有人养着狐狸，还有人养着兔子，许多人养着各式各样的鸟。他们好像不是因为想吃它们的肉或者观赏才饲养的。人们还用他们的惊人的耐心教它们种种关于人类的生活方式及智慧。让小荷花吃惊的是，有一天，她听到这些动物竟能开口说话。它们见到她就叫“小荷花小荷花”。起初，小荷花不知道是谁在叫她，她正想拔腿逃跑时，她发现那声音是从一只可爱的松鼠的嘴里传出来的。小荷花喃喃自语：多么奇怪啊，我睡了一觉，醒来后，我能听得懂松鼠的话了。
步年想，小荷花睡了二十多年，猛然醒来，眼前都是陌生的事物，一定是受惊了。谁碰到这种事都会受惊的。你瞧她说的话，多么令人伤心。她神志不清啊，她竟说那些动物被人训练得都会说话了，这是多么荒唐的说法，她在说胡话呀。步年不禁流下泪来。他想，在光明镇吃苦头吃得最多的就数小荷花了。我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步年跑到镇医院，请医生给小荷花打了一针镇静剂。
小荷花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步年。她迅速地闭上眼睛，然后像一个婴儿一样无助地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步年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怕啊。
如前所述，没抓住小荷花时，光明镇出了一些怪事，发廊等场所遭受到莫名的攻击和破坏，光明镇的人一致认为是小荷花所为。当小荷花被抓获时，光明镇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想，这下麻烦事就不会再出现了。
可没几天，这些事再度发生。有几家发廊又被人砸了；大篷起了火；有一家叫东洋之花的桑拿浴室有一天管子里的水统统变成冷水，使得每个浴客都患了不同程度的感冒。更为严重的是，光明镇的南边通知栏上又出现了大字报。大字报的字体歪歪斜斜，内容很吓人，说那些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人会受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强有力的打击。虽然大字报的字体同小荷花的笔迹不同，光明镇的人还是认为这一切都是疯女人小荷花所为。小荷花的行为动了众怒，大家在忍了几天以后，纷纷聚集到步年的家门口，要求步年把小荷花送进疯人院。不能让她再危害社会。大家的要求也得到镇长冯小虎的同情，他也认为小荷花生活在光明镇是不合适的，应该送她去疯人院。
步年对近日镇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感到百思不解。因为小荷花醒来后一直非常无助非常软弱，她是不可能去干那些事的。况且，这几天步年一直在对小荷花讲她昏过去的二十多年间发生的事情。步年逆时间而上，渐渐向小荷花昏睡的那年逼近。如果镇里人不闹，步年可以把小荷花讲到她母亲的子宫里去。没想到这当儿镇里又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冯小虎代表全镇要求把小荷花送进疯人院，步年坚决反对。步年说：我知道疯人院，在疯人院里医生不把病人当人看待，进疯人院的话小荷花还不如成为一匹马。冯镇长，我不是不给你面子，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送小荷花进疯人院的。冯小虎没办法。冯小虎说：步年，小荷花去不去疯人院是你的事，但你要管好小荷花，不能再让她危害社会。冯步年说：好的。冯镇长，这几天小荷花没出过门，一直在家里。那些事为什么一定是小荷花干的呢？为什么不会是镇里面对你心怀不满的人干的呢？
虽然步年把小荷花管得很紧，但光明镇的怪事并没有消失。这些怪事就像某种流行病在镇里扩散。光明镇的人都愤怒了，他们把步年家团团围住，要步年交出疯女人小荷花，这一次他们铁定了心要把小荷花送进城里的疯人院。他们对步年说：再不把小荷花交出来，我们就冲进来了。步年不肯就范。这时，步年已把小荷花背了起来。步年想如果他们冲进来，那他就骑马逃到天柱去。光明镇的人在警告步年三次后，开始动手了。步年骑上马，飞向天柱。光明镇的人没抓住小荷花。
光明镇的人再次见到步年和小荷花是在二十天之后。步年和小荷花骑着马从天柱回来啦。小荷花一路上还唱着快乐的歌呢：公社好比常青藤，社员都是那向阳的花。步年脸上的忧伤一扫而光，他笑得无比灿烂。光明镇的人不知道他们在天柱的这二十天中发生了什么事。从步年的表情看，他们猜测小荷花的病一定好了。后来，大伙儿发现小荷花确实平静了，只是小荷花变成了一个活宝，一个十三点。每天晚上，步年家里总是传出哇啦哇啦的叫声。那是小荷花的叫声。他们就问小荷花，她每晚在叫什么。小荷花的脸红了。一会儿，她对他们说起她和步年在天柱的生活，说她和步年在天柱赤身裸体地洗澡，说她总是哇哇大叫，说她在天柱见到四类分子的灵魂，等等。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小荷花还一惊一乍地告诉他们，现在她能听懂动物的话。她说他们驯养的狗啊兔啊狐狸啊麻雀啊都会说人话了。从各方面看，光明镇的人断定小荷花的脑子依旧有问题。
孩子们见小荷花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觉得很有趣。他们放学后就跟在小荷花背后，逗小荷花，希望小荷花说些傻乎乎的、刺激性的话。他们听了后就唱顺口溜：
小荷花，真能睡，
一睡睡了二十年，
醒来变成十三点。
小荷花听了这顺口溜，一点也不生气。但步年很生气。
自天柱回来后，步年还是像从前那样一天到晚说红尘多可笑、世事很无聊的话。他笑光明镇每一个人。光明镇的人正在为想出比马儿跑得更快的办法而绞尽脑汁。有人在设计飞行装置，有人在训练鸟儿做算术（计算速度），有人在制作一个大气球并把虫子放到气球中（这样气球借着虫子的力量就会飞起来）。步年阴阳怪气的话把大家给惹火了。他们质问他：那你说说什么是有意思的？步年的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
步年告诉他们，现在他最推崇的人就是那个整天坐在江边钓鱼的常华。他们骂步年：你他娘的有毛病，常华把你打成一匹马，把你的马抢走，到头来你竟还推崇他。你一定有毛病。步年显然认为这伙人是庸人，笑一笑，并不反驳他们。有一天，步年真的去江边和常华聊天去了。常华不清楚步年为何而来，当步年向常华打招呼时，常华眼神警觉。步年想同常华探讨一下人生哲学。步年媚笑着在常华身边坐下来，但常华只是看着钓竿，目不斜视。冷场了好一会儿，步年才讷讷地问：常华……支书，你对当前的形势有什么看法？常华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所有的人都应该去坐牢。你瞧瞧，现在什么样的鸟事都有，乌七八糟，乌七八糟。一个个都不是好鸟，统统都应该关到牢里去。常华的回答让步年吓了一跳。他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仓皇逃遁。步年想，看来他推崇常华是个错误，常华也是可笑红尘无聊世事中的一分子。
大家认为步年变得虚无的原因是吃的苦太多。步年苦了一辈子，老了还要守着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怎能不感到人生的重负。虚无主义往往是生活坎坷引发的。但这是镇民们的看法，步年不这么认为。自从小荷花醒来后，步年感到很满足，他那样子就好像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就好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大家问他为什么这样满足。他说：我怎么会不满足！从前，我如果买来两只包子，我一转身，小荷花就抢着把它们吃啦；现在，我如果买两只包子，小荷花就舍不得吃，她会让给我吃。步年说着，脸上露出无限幸福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