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我有多么不愿再踏足塔七。我默想姥姥的脸,时过多年,早已模糊了她的容颜。那个从小到大都对我好的人。我却不能够再得到她的好。在那个对我充满敌意的氛围内,对我好只会让她不好。不再对我好,她才能够更好……
别扭残忍的现实……却又为何要让我回去硬生生面对呢?
踏着阶梯一步步迈上去,我在这座死寂的楼里瑟瑟发冷。
抬头四十五度角的视线内,我感到我的心在隐隐希冀上方楼梯转角处的大窗前,混沌天色下的几丝光线中,有一个人等在那里。
等我过去。
无需我诉说,无需我倾吐,她便能知道我所有感受。
我迈向她,靠上她的肩,泪开始安静地淌下来。
惯于长久跟自己呆着。最了解自己的自己。
然而在这样的现实中,那样的自己,注定不会存在。
不能,有所相拥。有所依靠。
我在下一节课即将开始之时赶向教室。
快要到教室门口了。同学们都陆续走进教室去。有一个人却始终倚在门口旁边的墙壁上,像在等什么。
我再走近一点,那人朝这边看过来。竟然是陈明。
“嗨,伊索!”他朝我招手。
“嗨。”我回礼,极不情愿却还是向他走过去。
他大步迈到我这边。
“呃……”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今天下午放学后有数学课外讲座,一块儿去听吧!”他活泼地眨眨眼,一脸期待。
“不了。”我见到他就想起那个叫李星芝的女生,更加想离他远点。“我下午有一个生物课题的讨论。”这确实是真的,而且一连两天。“所以不能去了。抱歉。”
这几天频繁地碰见,能说的都掏空了,除了寒暄,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快点消失吧。”我在心里暗暗期待他快点走掉。不只是因为实在看他不怎么顺眼,也许也是因为我太不善交际了。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失望。“好吧……”他沉默几秒后开口,“那,下一次有课时我再来找你吧。”
咳……还有下一次?我觉得我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变得失望。
“唔,好吧。那,我去上课了。”能说什么呢,先哄走他再说吧。
看一眼他离开的背影,再无心看第二眼。
想要进入我的生活,天真并非不曾尝试过接纳多人,却终究还是不能够。没人能够轻易融入我的生活,这一点,连我也左右不了。更何况他所期望的联系不过只是用来对他的空虚年华修饰。他说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丰富我的生活而已。我承认我的生活比他的单调得多。但没有不用付出的所得。得到了这些,必然就要失去别的。而他所谓的这些丰富,于我不过是些修饰点缀,换句话说,百无一用。
不愿意再见到他。
不想再见到他的原因还有一个。是因为会时时不可避免的想到,当年她是否也是为了百无一用的点缀而轻信了那个背信弃义的人。
不知是否是因为今日由往常的麻木变为脆弱的伤感,晚上回到家一直觉得体沉无力。
晚上睡得昏昏沉沉,却又似没有睡熟,竟然做起了梦。
梦中一直是一片漆黑的场景,在微乎其微的光线里,是居于鸾座上的黑服男子。阴森而冰冷的气息。座旁隐隐的光柱里,一位橘红色束身衣装的女子一直侍立在旁,橘红身影诡异地灼亮成光色,又被周围的暗光调和成一种绯红。虽是侍立,却并非一般侍女的驯服顺从,挺直的脊背绝不像甘于差遣,周身之气可以感受到一股倔强。
然而她却是在等待男子授予使命。这点我肯定。而且我可以清楚感受到她心里的倔强,不甘,愤怒与她不敢面对不敢承认的几丝复杂之感。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那个女子,是我。而那几丝复杂的情与感……我的心被强烈的倔强和愤怒占据大半,那不起眼的几丝,我决绝忽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着火了,着火了。”熊熊大火。
那份不甘,倔强,愤怒,化为清晰的头脑,提醒我——这就是我一直等待谋求的逃走的时机!
一直以来的目的化为毫不犹疑的行动力,转身狂奔。然而半步未达,却被不知什么名目的什么调控成转了身,回了头。当心口的血开始滴时,我才知道,一直以来被我有心忽略、视而不见的那几丝,却在我目的即达的这一刻强大起来……火,全都是火。片片火光都映衬着那冰冷却让我心痛欲割的面容。这一刻,我终于可以走。终于可以逃离。然而我却向着相反的方向狂奔。那冷酷的容颜此刻竟然被通天的火光映暖了,柔缓的嘴角向我释放着我不闻即知的话:走吧……快走……可是他就要被火舌吞没了!我怎么能够走啊!我怎么能够走得了!
快要到了!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我就要触到他了!我就要再回到他身边了!我还是想回来为你效力!这一回,不用你的控制,是我自愿……
然而,有股强大的力!我感到我的前进停滞了。伸出的右手在即将触到他的刹那被强制扭回。
若干强有力的胳膊,拉住我,扯住我,摁着我,将我往回拖,将我朝远离他的方向带走。
身后的房子完全为火所吞噬,这些人是谁?挣扎,拼命挣扎……抬腿踢中数人,是我心底难泄的愤恨。所有阻止我的人,都该死!我不会放过,一个都不会放过!
仇恨的火在我眼中燃起,然而却在看清门外等着的人时绝望地熄灭……
姥姥!竟然是姥姥他们……
村人焦急的面容吐纳着担心却又狰狞的话犹如扩音器般将我包围,包围。“快走,伊索!”
“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火是你们放的?”
“是我们放的!我们来救你了!”
“伊索乖,跟姥姥回去!”
“伊索快走吧!这恶棍交给我们了!今天非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不要!不要——”
撕扯与牵拉,被若干的力强制着向山下。
我的心裂了。声嘶力竭了。
我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呼喊着他的名字。熊熊烈火中,我仿佛依然看见他的注视。快逃——我要回去——放开我——
我得救了。可是,我的心碎成了千块,我的泪淌满了整片山。
他们是来救我。他们自觉救了我。可是我却因此而感到了向死。
那片熊熊烈火,一直一直,在我眼前。火光跳动着他的脸,不停喊,不停喊,声音沙哑,眼泪干涸。
他千万不要死的伤痛在心里一刀一刀划割,那片火海是我挣扎,嘶喊,拼命想要去狂奔而去的地方,却在数不清恨不起的强力牵制下远离,远离……
一山山距离渐远,一寸寸心渐撕裂;脉息渐痛绝。
可是,我为什么会痛绝?……
在梦境里远离了那片山野,脚步不停,一村村渐渐平息了硝烟,然而悲痛绝然在干涸的泪中,隐然不止。
辗转在晨曦微冷的我的房间,被魇住在了那梦里,我僵直着身体,汗浸透了衣衫。
眉头紧锁,我渐知渐觉的手指触到现世的床单被套的丝凉,缓向苏醒,然而紧闭的双眼,眼前的那一片土色狼烟,荒芜逃窜,却紧紧地将我攥住,让我不能扯离。
阵痛仍然盘旋在胸口。我觉得我醒了。
然而我却没有醒。
否则为什么会这么痛?还会这么痛?
我觉得梦境中那片荒芜中的自己,好像好想将手放上胸口,去安抚那股不能平息的痛楚。
挣扎着克服身体的僵硬,我动了动手指,稍稍找回了身体的力道,最后缓缓握一下拳。
几乎是逼迫着自己,才得以睁开眼。勉强撑起酥麻僵硬的身体,抓起床边柜上的玻璃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流体划过肠道带给我一丝丝现实的刺激感。
然而,那梦中的深痛感却并未因冷水的刺激而减轻许多。
梦魇……直如梦魇一般。久久在心口间纠缠,不散去。可是那种痛,怎么会没有丝毫隐退……怎会这般真实?
从来没有过……的真实。
扯过被子再重新严实地盖上。因为一梦醒来只觉身体非常的冷,像是浸了夜的寒。那男子……
即使睁着眼呆望着天花板,或是坐在床沿呆盯着地板,眼前都是那名男子的脸。看不清容颜,却仿佛烙在了心里。
我揉揉胸口,想让这股纠缠的情愫松缓一点。这从来不曾尝到过的,难以言明的感觉……甚至是即使是现在的醒着的现实中的自己,也如在梦中的自己那般,不愿去承认……对……不愿去承认。就是梦境里那当初不愿承认的不情愿的感情……
就是当时逃离分开之时才由几丝几缕隐约中骤然出现的强烈情感……
爱么……那股纠缠的痛楚,就是爱么?我能够深刻清晰地体会到梦中那名女子的体会……
我从来不知那是种什么感觉。却是在感受到的那一刻明白……那就是。
可是为什么,我,会产生这种感觉?
为什么一直心淡冷清的心,会突生这般激烈碰撞的深通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