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我听见小牙在唤我。花束草间,我站起了身。几步外的洞边,卢小牙温润的眼神正看着我,甜而温柔地对我笑了,腼腆的两颊泛上羞涩的红晕:“伊索,你……真好看……”我捧着满抱的如雪似烧的芍药,却被那一刻镀着夕阳的画面所摄魂……夕阳的金线映照着卢小牙柔润的脸庞,那羞涩的笑却如玫瑰般开放,澄澈无暇的眼眸诚诚地望我,透过光线和花香,跟我说,我真好看……
原来他并不是想要那些花,他只是想要我走进花丛,采一捧花怀抱它……
“真漂亮……”双眸凝定着那金色的画面,卢小牙温润的脸庞。
“真漂亮……”我的心不禁喃喃道。
很多年后我都还记得。
“那么漂亮……”
很漂亮的画面……呢喃中我被温热的泪洒醒。然而我却固执地没有睁眼。我怕睁开眼,那张熟悉的脸庞便会消失不见。其实我真想再继续梦下去不要醒,但再往下去,已经无可再梦。毕竟那个样子的画面……是最后一面……
货车颠簸着驶进那片山林时,我惊讶地发现山林往深处的景象与来路的时节已有了明显差异——后面驶过的城镇房屋周围尚有葱郁树木,而前方,森压压的树林竟然已是厚重的雪路,一片白雪皑皑。
我探着脖子透过车窗看向货车行驶的方向,再转过头看向身后,忽然间产生一种错觉:前后两方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怔怔地重新正身在位子上坐好,身体后倾依赖地倚上靠背,马达的震颤顺着车身传达到我,我感受身体跟随着车一起摇晃稳速前行。前方,我在心里产生一种感觉,我正在驶往某段时光。
心里的不安被我的即来则安说服着。我微闭双眼。前方,我正要驶往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一路颠簸,又是颠簸。摇摇晃晃中,我似乎又进入了梦乡。也许我已经完全将自己交付给了命运罢……再不呢喃任何的不安,忽略心底想要返程的念想。来吧……既然已经来了,就让该来的,都来了罢……
就这样迷迷糊糊中,我的身心似乎均已经飘远了。如果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即使在迷睡中的我仍不得不承认地想要逃避了……想要就这样一直飘着。想要就这样不要醒来……逃避现实的人都是想要不要醒来的吧……因为那样就不用面对眼前的现实……可是该醒的还是要醒。现实,还是要去面对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渐渐清晰扩大的说话嬉闹的聒噪声吵醒。
在早已麻木的手臂上抬起迷蒙的眼,还没张开看清楚什么便被一阵粗鲁地推搡。“起来啦!到啦!”
我支起发晕得脑袋,定了好几秒终于将眼前的人看清——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裹着厚皮裘,略微急迫地推我几下后正又返回车头那边的车门,通过他在座位间侧身的侧面可以看见他一脸的络腮胡子。
我迷迷瞪瞪地坐起来,看着他就要走到车门,然后在快要下车出去之时又象征性的朝这边快速回了回头,粗犷而高亢的嗓门朝我又喊了一声:“到地儿啦!快下来了!”
我拖起睡得软绵绵的身体,扶一把窗边站起来。这才猛地发现天色已暗。
外面大人小孩声音交杂不断的聒噪声仍然鼎沸着,可以想象出外面的热闹和人群。也不难知晓我的不甘愿而抵触的心情。
混杂着这些嘈杂在环境里,沿着窄窄的过道走向车门,我尽力保持常年来一直以来的心态,甚至努力不去想自己眼前走去的正是生命里那处十几年前离开的地方……快出现在车门口时的我几近开始要屏住呼吸,大脑不再去想任何,这时候不要做任何判断才好。
拐过车角的那一刻,当萨瑟凛冽的风吹面直来,我还是摄住了。单只是这风的气息,便有着这般强大的魔力——一瞬间将我从生活了十几年的世界里又重新拉回它最初笼罩的感觉里……
塔七。我,回来了。
没有离乡多年那种热泪盈眶的缅怀,却像是面对阔别许久的对手,惆怅,却心生警惕。
在踏出车门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又走入了那段时光中,从我多年的生活当中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想必今天回村过十六岁生日的同龄人还有不少,家长里短的沸腾声中,妇孺老少围了不少风尘仆仆的少年少女。人群的阵势正如它所发出的声音那般庞大。人潮人海,密密麻麻,围了不少人。
人群的所在离车仍有一段距离,而所有人都正忙着对关心的对象嘘寒问暖,所形单影只下车来的我丝毫不引人注意。这点倒是让我觉得有些在称心了。至少不用迎接他们朝我扫投来的目光。若是那目光真那般齐刷刷扫来……我从无法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些目光;我从来无从下手去想要怎么应对它们。
不被人观察,我便有了观察别人的机会。在那远远的距离处,我目光投向着人群中,一片片扫过去。有怀抱婴孩的妇女,有风霜残烛的老人,有刚从田间山上回来的男人,有衣衫随便的孩子。有的那眉宇目间有些似曾相识,有的则是完全陌无印象。
一步步走向那不远而遥远的人海,每一步都有过往的回忆接踵而至。山区特有的凛冽之风扫起地上的落雪划过我的面颊,透过纷乱的飞雪,我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的冬天。
而这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来送的亲戚家长并不在村里过夜——可能也是印着族规的规定吧,纷纷踏上了回程的车。原先的人海瞬间一哄而散,留下的人显示出了村子本来的人口。
人群身后,村里村落亮开了稀稀疏疏的的灯火。
望着远处点点稀疏的灯火,我不自觉失神起来,仿佛看见了满眼的惆怅。
就这样过了几分几秒,我忽觉周围不太对劲。转过脸来,才发现原先忙着招呼唠嗑的村人此刻正盯着我,看向我这边。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木然。木然。除此之外,也只有木然。面对当年想要我逃离的群体,我到底要做何种表情呢?
人们的反应也是犹疑而迟钝的,似乎不知道究竟该作何举动。他们的面容模糊而游移。看着他们,忽然间,我的心燃起了一小簇火焰。条件反射似的,将目光锁定目标般的在人群中寻找。
没有。
还是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他竟然会不来见我……
大风依然凛冽,苍劲地鼓动起我的风衣。盯着人群,我找寻不到君影的双眼炙热几欲流泪。
他怎么能不来……我唯一感到珍视的人……
心欲要撕裂……
忽然间,挤挤嚷嚷的人群好像被什么分开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略有些颤巍地从人群分开的缝中挤出来。
我原本炽热的双眼却在一瞬间湿润了。颤抖的睫毛承受额外的重量却一直撑着眼帘,怕一眨呀泪便会流下来。
那历经年岁而已开始佝偻的轮廓,就这样在我无声的注视下静静来到我眼前。苍老的手抚上我的颊传回记忆中满载安全感的粗糙和温暖,而眼前在靠近后才看清的容颜,衬底在花白的发和纷乱雪花下,更显苍老。“姥姥……”这一声空灵的发音在我喉中哽咽而出,穿透了重重时光,仿佛呼唤到了十几年前的境岁里,又像是从遥远的从前穿透到了现在……
我张了张嘴,却竟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记忆中总是抱着姥姥腿的幼小身躯,一晃,长成了老者仰望的高度。时光啊……微俯身看去已显佝偻的身影,所有思绪涌动欲出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了无声息的深凝视……
感情未及梳理,待欲倾诉些什么,却被已经忘乎的外界传进的声音打断:“啊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伊索呀!”
“是呀!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真是不敢认呢!”说话间,村人已经朝这边围了过来。
我回身望着他们,勉强扯动起一丝笑容,算是回应了他们。只觉得浑身不适从,于是仍是看向姥姥。
姥姥抹去颊上滚烫的泪,手揽过我对他们展现洋溢的开心:“没错,是伊索。我的伊索回来了!”只说了几声,热泪却又止不住涌出几行。
还好有姥姥帮我招架。
我却由始至终不知该说些什么。小时候不爱说话,而现在,硬生生隔了这么长的时光,才稍稍将落满灰尘的记忆打开,更是无从言起。
甚至对姥姥都只觉无话可说……为了不再想起以往的痛苦,便将记忆全部冰封……而面对如此感人肺腑的场景,乍得,我对自己的无情很是痛恨起来。
然而我却仍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时隔这么多年,不管是说我自己还是述及姥姥,似乎都无法找到一个切入点。而……我想跟姥姥讲起妈妈,却只是更加难以启齿……一别十余年,时间硬生生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了;然而,那伤痛非但丝毫不减,却定是与日俱增。教我如何能忍心开口呢……更何况,是那不近人情的族规与世俗如一把铁锁将妈妈横锁在外……无情的不是时间,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