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我的视线似乎也朦胧了。
姥姥不停用干枯的手抹掉怎也擦不完的泪,最后干脆抱住了我扑在我怀里。“回来好哇……还是回来好……”她哽咽的声音嘶哑着。我也环住她。心里是伤感和亲切,却总有克制不住的情愫让我对她感慨的“还是回来好”充满抵触,不能苟同。
刚抱住我没一会儿,姥姥便向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一下抬起头来,探究似的抓抓我的胳膊又按按我的肩,眉头似乎要拧在一块儿:“孩子,你怎么穿这么少啊?你这可不得冻坏喽啊……”我这才反应过来——在这朔风肆虐的山区,我却只穿了一件秋天的风衣。这也没有办法,冬至那天从半空坠落到开往村子的货车上,根本来不及换衣服。只是,可能是心理震慑感太过强大抑制了生理的感觉,竟然一直未曾察觉寒冷。
而姥姥不知,表情由于心疼而责怪起来:“你怎么就不知道穿厚一点啊?都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你这叫我可怎么放心得下啊?”说着便要把自己身上的裘皮衣脱下来裹到我身上。我赶忙制止她:“姥姥我不冷!你快穿上!真的我一点都不感觉冷!”只是边说着我却反而感到冷了起来。
姥姥哪里肯依,只态度坚持地要我穿上。我只好骗她说我穿了保暖,很管用的,所以不用担心。而乡亲们,与姥姥交识多年,又一直很尊崇姥姥的为人,自然也想让姥姥保重,纷纷相劝,姥姥才又十分不甘愿地重新将裘皮穿回身上。
尽管姥姥只当他们是好心,但是我却知道,他们关心姥姥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对我的憎恨与排挤。当年那么强烈的排斥心,不会因为过了多少年就消失的。就连他们如今的热情相迎,都只是不得不服从族规而已。但不管怎样,这总算达到了我的目的,其他的我早已不在乎。
沉重的思绪冗杂,不知不觉中,我和姥姥已在众村人的围簇下慢慢步到了村子入口。前方,通往村子的小路上,影影绰绰的似乎又有几个人影走来。看那轮廓和身形,应该是男子。我觉得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通过旁边村人的叫喊与招呼我得以推断他们是刚从山上打猎回来的。
我站在其他村人间,看着那几个矫健的身影由快走变为奔跑而至,在几步开外点着了随身携带的火把。
我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的一系列动作。“擦!”暗夜中的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脸庞。然而……目光一一扫过,却一个个都不是期待中的那张熟悉的脸。我失望之极的心冰冷到了极点。不想让人察觉我失望的表情,我迅速抑制住心情。抬眼再次扫向来人,走在最前头的那个最先进入我的视线,我觉得他很眼熟。
待他们几个走至,那个眼熟的男子对旁边一个妇女恭敬地打了一声招呼:“妈。”
被唤作“妈”的妇女苦口婆心的责怪透着心疼。“麒栋啊,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晚啊?不是说了么,天黑了山上不安全。”
妇女的话噌地撕开了我记忆中的那条缝……
我想起他是谁了。
“妈,毕竟今天的日子重大特殊,没有上好的野味怎么行?这次上山没有白去,我们可是大有所获……”男子跟他母亲解释,说最后一句话时很自然地目光扫向周围的群众。
看到我这边时,他的目光忽然顿了顿,眼神亮了一下,然后就换上了一副全新的表情。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妈……她是?”他问,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我。
“哦,她啊。”妇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自然起来。“她是伊索。今年一起回乡的。”
他的目光闪烁着什么忽然变了变,样子很是激动,“伊索是你啊!没想到你现在是这个样子了啊……啊,对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我看他一眼,目光又迅速移向别处。是想要结束对话的表示。
但他却还是不依不饶。“那……你还记得我叫?”
我再次看他一眼,相信这次的白眼球多了些。“王麒栋。”我淡淡地开口道。
他立刻变得很兴奋起来:“伊索,你真的还记得我啊!哈哈,我,我真是太高兴了!”高大的男人一时忘了形,竟然还有些稚嫩腼腆地搔了搔后脑勺。
我的心里却不由得更加别扭起来……甚至更加恶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人不应该见到我这么高兴。这世上笑话不够多么?他是太过健忘还是太没羞耻心——居然还会期待我没有忘记他。
王麒栋。搞笑……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当年村里那个次次狠命想置我于死地的孩子的领头。
我把头瞥向一边,看见路边漆暗模糊的高草早已干枯萎掉,暴露出黑夜里辨认不清的石子地。当年被王麒栋狠狠一脚踹中下腹直直飞出后,我就是摔落在这片石子地上。在火把影绰的照耀下,一颗颗石子依稀反射出了当年锐利的清光。把视线重新转移回去的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了石子地上的小女孩倔强撑起擦划出血的手臂。
再次看着王麒栋沉浸其中的脸,我不能保证我的脸色是否已经变得铁青。
曾经我一直以为记忆清晰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慢慢长大才发现很多孩子小时候的事情都早已忘光——所以他以为,那些过往,我也全都已忘了罢。
即使这样。即使当事人已遗忘。那些过往的事真的能够当作完全没有发生么?这是种多么强大……却又不知可耻的能力啊。
那些事他想必都还记得,却竟能默认我的回路也搭错——我伊索是什么样之人,仇苦似海的童年,如何能忘……
我盯着他的表情在漠然之下皮肉禁不住冷笑。
似乎看我的表情有点不对劲,他愣了一愣,然后恍然明白些什么似的,将火把递给旁边人,十分麻利地解开身上那件裘皮,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便二话不说把衣服披向我肩上。
尽管心底里反感,但我没有反应,任由他将衣服披在我身上。毕竟我不想让他察觉出什么。
裘皮上王麒栋的体温迅速化作暖流传向我身体,乍寒还暖之时,我的身体不禁应激性地抖了抖。这一抖便叫姥姥和王麒栋看出了我的硬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麒栋对你真好啊,很少有人让他这么关心,伊索你真是有福气啊。还不快谢谢人家?”姥姥激动着。
我与气候一般冰冷的面颊仍是不作任何表情,垂下眼点一点头算是给了回应。王麒栋倒是并不介意,却好像很是高兴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意气风发的环视一下周围的人发了话:“好了,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族长等着我们开宴哪!”众人很是听服他的话,皆跟着他抬了脚。于是一行人又继续朝着村子走去。
开路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王麒栋的母亲暗地里看了我一眼,脸色不太好。还有一个年轻的女的,走在我右侧的人群中,透过人与人之间的间隔,一直气鼓鼓地拿眼斜视我。她们似乎还并不知道我已经发觉。
我不动声色地走着,直觉得这些人好笑至极。
王麒栋的衣服暖和了我的身上,那股暖流却并不能够却流进我的心里。我觉得我的心仍是硬冷冷的,与这外界隔开着,不能为之所动。
走出没多远,王麒栋不知何时走在了我的旁边。姥姥很是喜爱的看看他,然后推了推我。我知道姥姥是什么意思,于是对王麒栋开口道:“谢谢你的衣服。”顿了顿。“我现在已经暖和过来了。还给你罢。”我说着已经在将裘皮往下脱。
他赶忙制止。“不用不用!你暖和就好,我壮得很,不打紧的!”
我懒得去跟他争,又将还未脱下的裘皮穿上。
姥姥看一眼我和王麒栋,笑得乐呵呵的。“人家麒栋对你这么关心,伊索你多和麒栋说说话。”
和他说说话?我默默重复姥姥的话,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反复搅动着。
“喂,那个……”我低低地开口。
王麒栋稍微凑近了点过来:“什么?”
“卢小牙怎么没来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随意一些,不想让人听出对这个问题的重视。
问这个问题绝不是因为没什么话可说。依据族规,出族长坐镇村子外,其余人,不论老少,是都要出来迎接十六岁之期的。小牙绝不可能例外……而他没有来……难道说,是跟塔七村决裂了?……依小牙的个性,这不是不可能的。
“卢,小,牙……”王麒栋的目光遥远了起来,而发音透露出来的生涩感,似乎是在提起一个很久远的名字……
我的心变得忐忑不安,每一秒都在凝固着,一起陪我等着那个答案。
“他已经死了……”
不辨语气的话像是一阵闷雷突然轰炸在我的天空上。
“你说什么?”那应该是幻听吧。
“我说……卢小牙,他已经死了。”黑暗的夜色里看不清王麒栋的表情,但那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历史。历史……但却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