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一路下来,姥姥问我这些天究竟是怎样的状况。我虚虚实实地讲了一些,只是让她知道那里的人没有对我很坏。但是对于我发生的那些变化,我没有敢说。村里的人看起来并不知道绑架我的那帮“人”的真实身份。如若他们知道那些非人,也就定然不敢这么冒然前去挑战。姥姥说是村里的人上山时发现了一些踪迹,所以寻着去,找到了那里。我没有提那个注定了的祭祀。姥姥也没有。
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
已经下了山,到了平地。就快要到村子。不远处看见一些人等在那里。和姥姥一路下山的过程,还有另一些人一路一起。他们中有个人这时候走出,来到我和姥姥面前,讲一个牛角水袋交到姥姥手上。
姥姥将水袋的盖子拧开,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一路疲惫奔波的,手颤颤的。
然后她将水袋递给了我。
我看看姥姥,又看看之前拿来水袋的人。那人原本看着我的目光忽而转向了别处。然后我看见其余的那些人都看着我和姥姥。
“姥姥?”我看向姥姥。“这……是什么?”
姥姥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晰。“这是汤……为你做的……”
我看着那牛角的口,还冒着热气。
“哦……”我喃喃道,“那……姥姥,我,喝了?”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姥姥,想仔细分辨她脸上每一分想要表现给我的意思。
可是她脸上的皱纹动了动,点了点头:“嗯……”
这里的情况看起来没什么不对,然而却是说不通。伊索,当理智和情感纠结在一起,你选择什么?
我再次看了姥姥一眼,仰头倾倒。咕咚,咕咚。然后牛角掉落。
我的身体仿佛被麻痹了一般,僵直不能动。但与此同时,我却看着周围的场景慢慢低下——我自原地不断升空。
忽然,黑暗的大地骤亮。无数火把光亮在方圆几里内点着。那噬咬心跳的鼓点声敲击着诡秘的节奏。人声渐渐喧杂起来。所有人都出现了,所有刚刚隐藏在从草或丘土后的人都出现了。
人们一圈圈环紧绕过来。仰着头,看我,看我不断向上升空。他们肯定还另有打算。当我不断上升的身体突然被什么阻挡时,我意识到我被预先设计的构架刚刚好的卡住了。
很快,下方大地上,按东南西北天地玄黄摆出的十二盏虎头灯被齐齐点亮,周围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摆成一排的鹿头盯着嶙峋的鹿角在火光明灭的跳动下洒动着诡异阴森,正如第一晚那场宴会的气氛。
我知道,左冥御他们说的,是真的。
“族长早就在知道你与常人不一样。既要控制你,又避免近身接触你,这种方法最好不过——让你喝下抑制你力量外放的药,同时你的能量会迫使你不断升空,最终你会被我们精心设计无比坚固的木架阻挡上升力,于是便可被固定住。”下方一个大汉用洪亮的声音对我喊,声音里满是塔七人对我特有的感情。
他的这一宣布使得周围人群里一阵鼎沸的欢呼。是为他们伟大的智慧而自豪的声音。
一阵喧腾声过后,有人平息声音让所有人安静。“现在,请我们德高望重的族长来说几句。”
“我们凭着大家的智慧与齐心协力,终于抓获而归。今天,为了平息鬼神之怒,我们将对这个诅咒之源施以处死——为以防有变,祭祀大典尽快执行!”
欢呼声或是肃穆的安静中,我只默默地盯着一个地方。我看见下方那亦一直张望着我的苍老面颊的眼眶里不断淌出泪,被狂风扫干,又不断地淌出。
这个村子里的人对我没有一点感情可言。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来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直到现在,我仍然只是陌生的,和可怕的。于是,概况起来便只有一个词:该死的。
那么,你呢?
我默默远望着地上那同样被火光映红了的面庞。那个唯一会对我好的人,那个将点心藏在高高的梁上,会在别人都走后招招手叫我过来吃的人,你呢?你会怎么想?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母亲宁愿选择永远不可以回来也要离开这里。这里族规胜于一切的古老族制,足以麻痹掉所有的感情,包括亲情。而眼前的这个就老人,被古老的族规禁锢了双足一辈子,也禁锢了思想一辈子。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接下她给我的牛角水袋?我想我还是会,然后还会再一次明白造成我与她之间悲剧的原因只是因为上天给了我们共同成分的血,却没有共同成分的思维。
他们研制的药很是成功,我的身体动弹不得,我知道我救不了自己了,也没人救得了我。他们用来处死我的工具正在运得更近些,下面一片欢呼夹杂着对我的咒骂。我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下面这个即将远离的,最为熟悉的脸庞,然后看着这个脸庞变得越来越比我自己还要绝望。
“好啦——安静。”下面那个壮年男子又在宣布着什么。“这架发射机械可是倾注了我们好多心血。关键是这发粗壮的铁箭,可是为了消除魔妖专门炼制了几十年的——只一箭,就足以要她魂飞魄散!好了,安静安静,现在,就要大家一起来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事不宜迟,发箭手——”
对于背叛的伤心曾有一刻使我麻木,然而这一命运的重大转折的宣布,却使我又不得不重新清醒地面对它。
随着话音一个年青的小伙子站上前来,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有素的。只见他接受这家机械,将发射头慢慢往上跳动,然后箭尖朝上,对准了我的方向。
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时刻。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面对这样一幕。
小时与村里的小孩怒目相向时没有,离开塔七在学校里卷入校园暴力时没有,老妈打电话仓促地通知我终有一天要回塔七时没有,因羽出事我面对着一帮穿黑衣的强壮男子时没有,甚至在冥储里被囚禁的那些日子里,我都没有想到过这具体的一幕。然而现在,我就固定在这了,逃不了,躲不掉,直直地面对这一直与我纠缠不下的命运。
“咻——”巨大的发射声响使我闭上了眼。恐惧,惊惶,骤疼,挣扎,不甘,或是不舍,或许就在再一次的睁开眼时一切都结束。
然而那射向空中的声音在不过一秒间停住了,我在早已封闭的内心里震住,不知究竟何故。
当那原本凌空而起陡然变为穿过肉体的那种声响时,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当那尖锐的利器终于发出穿体而出的声音时,我疯狂地睁开眼:“不——要——”
然而,在我的眼前,正对的那句机械口处,已然一片血的视线。由于物体的阻挡,铁箭没有按预定的轨道而来,而是射入我脚下方的木架上,引起一阵震晃。下方的地上,血柱喷薄过后,那触目惊心的创口,成为我眼前永远无法抹去的空洞。
那颤颤巍巍的身体,甚至都来不及,回头……望我最后一眼……
下方一片强所未有的躁动。而责难咒骂声多于痛惜之音。
各种出离的情绪在我脑海撞击,最终成为一片苍茫,一片苍苍茫茫的空白……
能量在情绪的刹那耗尽……
我想我在坠落……在以一切世间人或事无法挽回地坠落……
那时,我就曾说过,我伊索终究要像一个自由落体般无望地坠落,直坠向那无底的深渊。因哪怕我只是一只飞鸟,也不会有人接住我……
咚。
一个坚实却又柔软的归处。不像是大地的招揽。“伊索,伊索……”耳边是一阵如风般急促的声音。
我缓缓地,努力地睁眼。慢慢地,慢慢地,之间视线里是空如一切的漆黑。对……就是这般的黑暗,最至纯的黑暗却让我感觉到最需求的安全。
“伊索,你怎么样?醒醒!”又是那着急的声音。可是……怎么如此熟悉……
我曾经说,如果有一天我无力地坠落了,是不会有人把我接住……现在,竟然有人……把我接住了……有人……把我接住了……我要醒来,醒来……
游离满目的视线不断地会聚,会聚……“御?”我惊讶低呼,却只发现自己的身体仍是动弹不得。眼前这张冷漠的脸,不知为何,却在一种久违的感觉里直击我内心,成为一股难言喻的热。
“姥……姥姥……”我低低道。
之间眼前的场景蓦地变换了,我来到了那倒地的身体旁。早已失去体温的身体正慢慢变冷。
周围嘈杂的人群扑向我,被御一甩披风直扫而出。又有一些扑将而来。同时责难与迁怒的骂声不绝于耳。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我僵直的身体触摸不到姥姥仅存的余温。我被困于高高至上看不见姥姥最后的那个表情。我离她那么远没有听到她想好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身体不停地抖,不停地抖,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抖动着滚落。滚落在我的手上,御的黑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