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眼神,是我可以无比确定他是卢小牙的事实。虽然为何他容貌变化,我亦不知何故。
他的目光一如十多年前他看我的样子。
我想固执地问他一句“你是谁”,又想直接地叫他:“卢小牙。”然而,周围正有太多的目光。这个名字只属于我的记忆,我不想无关的人听到它。更不想就这样让他们听到我和他的谈话。
卢涯直直地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开。一如从前他转身而走,我在他身后随他而去那般。
只是,这一次,我朝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
这里有不可忽视的区别。毕竟这里不再是从前的村子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她是谁啊?”人群里有人嘀咕。
我盘桓着心里那团纠缠的情愫,眼前对比着小牙和卢涯的脸。
身后有人突然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回头看,是可晴。“喂,大银锁,老实交代——你跟卢涯认识啊?”她的表情像发现新大陆一般。
“如果我认识还用问他叫什么么?”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哦,对哦。”她忽然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们俩认识呢,唉。”
从某种方面来说,我确实不认识卢涯。
最近有人在课间闲来无事在走廊窗口望着外面草地时,发现学校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兔子。也可能是原本就有的,只是我们刚来没多久所以不知道。
雪白的小白兔在草间跑得飞快,跑到楼下想要捉兔的同学只能望兔兴叹。
晚上下晚自习,经过侧楼转弯处的草甸子时,我敏锐的耳朵发出一丝警觉。学校里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我趁着夜色无人,飞快越过草丛,落进楼后的阴影里。
楼后面由于少有人行而没有路灯,黑乎乎一片中,一个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我脚边飞驰擦过。正像是白天里看见的兔子。
抬头中,我看见了前方那个修长的轮廓。在暗夜里正用漆漆的目光看着我。
我可以无比确定他是谁了。
“以你的个性,应该是不会参加比赛这种无聊的活动吧?”我直视他。
“为了有可能吸引某人出来。”他淡淡的表现与依旧冷静的眼神默认了我对他的猜测。
“吸引出来了么?”我问。
“还没有。”
“不过我相信总会出来的。”
“卢小牙呢?”我也许在问一个不会有正面答案的问题。
“他死了。”他没有表情。
“那你是谁?”
“卢小牙这个名字太过稚幼,我取了最后一个发音,变了字形,便是卢涯。”
我盯着定下的草地和零星碎片的兔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感到我的目光和表情都浸在了阴影里。“你不是普通人。”
他那不屑的神情永远是懒于回答。我便已知晓答案。
“你不怕被人发现吗?”我看一眼地上的狼藉残骸。
他自然地抹去唇边的什么东西,转身,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然后跃上大树,树梢微动,便已扬长而去。
我不去追踪他。
此次一见,他已多了诸多神秘与不可告人,与我亦并没有故人相见的温情。很显然,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卢小牙。与他是否要有交集还有待商榷。
可晴每日都在耳边叨念着卢涯的名字。我从她口中才知,他是在我走后不久转校而来的。而且他在学校的乐器社团。他最拿手的其实是爱尔兰风琴,但只是有人难得的听见了一次而已。没人能够让他用风琴参加比赛。
学校的兔体残骸在次日便在学生间出现各种猜测,有人说是猫或其他动物捕食的,有人则传出耸人听闻的诡异事件。而在碰到李星芝时,她看我的眼神不能不让人匪夷。
这件事还没平息几天,学校里又传出了陈明和卢涯对峙的传闻。听说是陈明看不惯卢涯那独树一帜的作风,有人则说是因为卢涯吸引走了原本只属于陈明的支持者。而另有说法是陈明放出话来说是因为卢涯总是不时地接近我。
卢涯出现后,我渐渐地开始怀疑,那几次晚上跟踪我回家的就是他。
一直以来想要找寻的人就在此,然而我却前所未有的开始怀疑卢涯的出现究竟是凶是吉。
“跟踪我的人是你对不对?”一日,在学校里经过他的身边时我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没有开口。但他的表情显然是早已有数,显然知道我对此事已经确定。
我心想,既是这样,他也不想开口说什么,我知道了答案便好。正要离去,却见前方陈明正朝这边而来。
“卢涯!”陈明的眼里是明显的敌意。
卢涯看他的眼神里是很明显的轻蔑与冷意,一如他往常视物之神态。
“我正式警告你——你最好别打伊索的注意。”
他对我哪会有什么旁意。只有在我受害之时才会出手相救。除此之外,别无热度。我看着这一番场景无味,向一旁走开。
“伊索。”许是看我要走,陈明反射般的叫住我。我回头点了点头打过招呼,转头继续走开了。
卢涯那冷静的眼神想必对陈明完全无视。他向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想我跟卢涯都有的共同点,便是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我心里在乎的只是自己图个清静。除了可晴和因羽,其他的人怎样都是无所谓。
晚自习,我看着早已熟悉不已的练习题,不知为何,望着窗外,忽然想要出去。盯着纸面发呆,不知要怎么收拾自己不安分的试图。
“想出就出呗。”忽见一簇跳动的小火苗。是伊锁醒来了。“在这里也是徒浪费你的生命而已。”
“你醒了?”
“嗯。”
可是我仍然有些郁郁的。“说是这么说,无缘无故翘课,还得回来收拾烂摊子,还不够麻烦。”
“如果不用你收拾摊子呢?”说着让人匪夷所思的话,红色的眸底却仍是冷冷静静。
“有我在。”她又道。“不过,放学之前你必须回来。否则,我支撑不了。”
黑黑的背景中,她的掌心对上了我的。我稍闭了双眼。只觉原本坐在位子上的身体一个旋转,飞快转过一圈,我忽反应过目前的现状,光速闪出了窗口。悄悄在窗外的半空回望,在我的位子上,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伊锁微微侧头,诡秘的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暗暗放了心。却是无比赞叹,她竟然可以代替成为我的分身。
在寂静的学校外围的夜晚,感受着冰冷清冽的空气。身体随着无目的的意识行进。住在这个城市这么久,其实却不怎么了解它。
像一只冰冷的游魂一般在城市穿行,在暗处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在高处黑寂夜空下的屋顶,或以人类看不见的速度穿过马路。
城市里开始偶尔会出现一些关于奇异事件的报道。不经意时分身减慢速度被拍到的模糊的身影。或是顺手帮忙陌生人后引发的关于灵异事件的惶恐。当然这些事不可能是真的。在现实社会中这些当然不可能存在,于是大家对待事情的认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谁都清楚这些东西统统是可以伪造的。这一点让城市里的人心安。也让我心安。
我遵循着不现身不干扰的原则一直进行着我的夜游生活。然后在下晚自习之前赶回去。
伊锁在课间的表现不知是一桩趣事还是让人忧心。
后来,开始在郊区或城市边界游荡时,我想要去邻市看一看。不是单单因为好奇或是纯粹地扩大范围,而是想起在邻市大学的之陌。我的堂姐。
有亲缘却没血缘的堂姐。
很容易找到了那所高校。在夜晚白亮灯光外的窗前,扫过一遍,统统没有找到熟悉的面孔。
经过学校后门的偏僻荒园时,在那里发现了她。
周围没有灯光的冷僻小径旁,那个身影如魅影般栖身在一条冰冷的石凳上。分身出来我承收了伊锁的视觉,看见那脸颊上不断地涌出泪。在偌大空旷的死寂中,发出一点声音都会异常清晰可辨,她忍住了失落失神的恸感,抑制着胸口或许会突然爆发的起伏。怕被不知何处的来人听见,或怕自己发现了自己的脆弱不堪。
我寂静地来,然后寂静地离开。
离开之时,一对浓浓情语的情侣闯入此处,石凳上的之陌惊觉,起身避去。
迷眼的路灯下,我看见她走入了学生涌现的明亮大路,带点僵硬表情的脸上干涸掉了泪迹,朝着亮灯的教学楼而去。
我离了这座城市而去。
回到教室里去,告诉了伊锁我碰到了一个找不到地方流泪的人。
我同我妈姓伊。之陌,在我印象中从没有提过她的姓。我们不是一个姓氏,而她的姓氏亦不是她的本姓。我们都不愿意去提。甚至我都记不得了她姓什么。
我没有爸。没有其他什么亲戚。却有堂姐。
一个跟我一样除了母亲再没什么亲人的堂姐。生我的那个男人的哥哥的继女,随着她再嫁的母亲一起过来。
我只去过那个男人家一次,见过冷淡漠视的一些面孔之后,只增加了一个亲人。就是之陌。
我想那个男人家的男人都是差不了多少的。之陌从来都是可以住校,就绝不会回去。
从小些时候,一直到初中,高中,再到她上大学。假期的日子,我听到门铃下楼出去,隔着高高的铁栅栏门,便会是她身后一个行李箱,站在我面前。
一个双子座的人。只到我这里才会稍微展露一下她的脆弱狼狈和伤悲。
我很好奇为什么认识之陌的人为何评价她多是跟我对她的了解差别很大。
不谈及往事或家里时的之陌,会以令我初见时晃神的无忧无虑笑容逗笑我,让一直少有什么开怀表情的我忍俊不禁。但大多数时候,她只在我单独留给她的房间里,一个人过大多数的时间。房间里寂静如无人。我时常觉得那间房好像蒙着灰灰的悲。
钻研星座的同桌曾说,双子座人的孤独天生带来,深入骨髓,无人可以解救,直到死去。
但她恰偏偏是矛盾的集合体,那天生的一面却绝无法展现在别人面前。连我都不曾。这是很多真正外向的人不曾能有的理解。双子座的人天生牢牢掩住自己的内心,源于连他们自己也左右都左右不了的安全感的缺少。只将灿烂外向的一面挡在那里。
之陌的双子座,如同我和伊锁一样。只是不同的是,我和伊锁的分开的两个人的性格,到了她这里全都是她一个。
“不被了解是人在世界上永远要背负的苦。”之陌这样告诉过我。她说,她自己是这样,其他的人多数也是这样。孤独是人自始至终要背负的命运。只是我并不能完全理解。
之陌无论在哪里都是最明亮妖娆的一抹色彩。也会动了真情与男生恋爱。然而身边的恋人,她总是那么无望地看清,爱的是她的漂亮与活泼,而不会是她背后那真实的灵魂。随着年纪又长一岁,大学的校园里常可以听到关于婚姻的论述。不少同学的同学也已经步入那个有时会让她难以理解的殿堂,引发周围不少人的迷醉,却让她更感彷徨。
她真的要就这样和一个人相对一生么?“这个世界上,既然没有人能完完全全地通晓另一个人的心,又为何还要做出将两个人这样拉紧的表象?”她问。她挣扎着要出这个牢笼,却又总要感到自己最终要屈服于这百年规矩的定律。她自己本来就混沌的家让她更对所谓婚姻含有轻蔑与不相信。
完全的心身相融是不存在的。没有谁能真正懂得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一辈子过去,这就是实际。她知道。她只是不甘心。
好像她就要这样无助地接受自己的人生就要这样走马观花般过完一样。那个她最初全心投入满怀希望的灿烂的人生。而没人看得出她这样的外在背后却有着追求最圣最纯美的火焰。只是这火焰,她问自己,是否最后会向其他多数人的般渐渐熄灭。
使人受挣扎苦楚的因素本就各种各样,在她这种外表强硬内心却远非如此的人身上痕迹尤深。
她的不安全感那么强烈,然而表现在外面却总那么淡然。
心里话也只是她在喝过酒后才可以对我说出来。年纪小的时候她还曾与我说过真实心情,绝望苦楚;然而现在,却不能那般了。这种转变与信任无关,我知道,只是她体内的机制出于保护功能而使她丧失了倾诉的能力。
元旦放假的几天,之陌来了我家。与她的相见仿若隔世。我家的厨房开始不消停,她自己懒,便赖着我给她做饭。她在热气里抬起头来说真好吃。其实我做饭根本一般,哪里有什么好吃。她却嘴硬,说就是很好吃。
然后她幸福跟黯然的眼神交替,说一直吃食堂,很久没有吃别人亲手为她做的菜了。我道:“家里呢?你没回家么?”她神色平静目光却阴沉:“那里一团乱,一日三餐有没着落都不一定。”
我心里暗暗有些落寞。她的那个家给予她的实在太少。
她却反问我,笑了:“同是那一家子的男人,你得到的可不比我少得多么?”顿了顿,她说:“那个男人,什么都没有给过你。”
“除了先天的近视。”我推了推眼镜,说。
她微一怔,然后看着我。我们对视几秒,笑了。
可晴找了一份在时尚杂志做平面模特的兼职,高兴得发疯,请大家去学校斜对面的川香馆,又渐渐跟散在了各处的初中同学联系上了。
一个周末,初中的友人组织了聚会,我被可晴强行拉去。可晴跟其他同学喝酒喝得很疯,我被逼喝了一杯。却没想到自己这么没量,一杯就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