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王音搬到京城之后住进了老屋,她抱着小王莽,站在门前望,枫树和祖庙成一条线。王婶在后头见发呆的王寡妇,问她在想什么心思。母亲说“你过来帮我看这风水。我一个外行,敢说这风水好。”王半仙说“还用看吗,王家出了皇后。二姑父是皇上,有么事可看。风水随着事转悠。”。小王莽听不懂母亲所说的话,但随母亲的眼光,把那“老树,老屋,祖庙”三者构建起图景深刻在脑子里。
“你陪我屋前屋后走走”
“那要半天的功夫。”
王莽那要睡去的眼晴,听说外面走走,打了打精神,又睁开了。王婶说“你看你的小宝。听说上屋外逛,竟睁开了眼晴。才几个月,听懂了我俩所说的话了”母亲说“他是馋猫,听说外去,又以为吃的来了。每次串门,人家喂食给他,他都望着我的眼色才吃,规矩好得很。在你家准许了一次之后。现在竟习惯地指望了。”
王婶说“小家伙聪明,见吃起心,生命力旺。”
女人同王婶出门走外墙,走了一段之后,说“慢,我回去拿几块米粑,小宝饿着闹起来可不得了。”说完就往回走,王婶见女人里外一人,可怜的说“唉,做女人的命苦呀!王曼婶子!王曼一时没有着落,家里事全落你扛了,找个女奴做帮手吧。大事做不了,带带孩子还是行的。”母亲说“不行的。孩子带在自已身边情感好些。再说了,他是我的柱拐,”
“柱拐?”
“拐棍的意思,没有他我要跌倒不起的。”
王婶说“唉,相依为命。我总算明白是么回事了,这大的屋竟你两人住么?”
母亲说“你提起,我也觉着空了些。北头的有人住了。他是管理田庄的大叔。他还是族长哩!”
王婶说“东头,西头,是空着的吗?如果放心,我为你找几家人住进去。家园里就生机盎然了。”
母亲说“行,老屋里头你可进过的。”王婶说“没有进过,外面倒是经常见。”女人说“今天让你见识见识,园中有园,外面看是一家,进去之后确是一家是一家的。坐落有至,”
王婶说“家是繁衍之地,求个生生不息,东西南北都要住满人啊!不能马虎的。”
母亲“说到我心坎上了。老屋是在旧屋基础上重建的。旧屋基很早了,屋基之上不仅人丁兴旺,富贵更是发达了得。”
“你说到这程度了,要我们巫婆干嘛?在你家我要失业了。”
母亲说“按公公王禁的说法,祖上有个王贺的,在山东躲避仇人逃难至此。”
“不是逃难躲仇,他也立不了志,成不现在这样的气候”
母亲说“我初嫁到他家,就听王禁说他父亲的故事,公公说‘父亲从山东郡逃荒于此。望着沙麓山,望着怀沙水。站在这里落下第一镐,决心把家立在这,也立下勤俭富家的志向。’,他说‘刚走稳路的他,被野心的父亲强迫着读经书,伴着经书声,立下了闯京城大志。”
王婶说“老屋,老根,老传统,老下数。现在,你带儿子住进老屋。屋基吉祥被你这门接上了。”
母亲抱着王莽绕屋墙走在前,王婶走在后。在她的目光下,普通的旧宅成了神圣的发愤图强立志之地。屋前的大出场,屋后的竹园,小树林,都成了她家里的一员。失夫的孤独变得更爱屋前屋后的一草一木。她那善于发现的眼光,看老屋象看一本史书。她每挪一步,就等于翻开了一页,她看着王家奋斗起家飞黄腾达的历史。一同随母亲翻看历史的是三岁的王莽。他在母亲怀抱里安静乖如猫咪。他那嫩白的小手把米粑往嘴塞,吃得嘴角,眉毛,脸颊,都粘上粑屑。王婶拉拉母亲说“看你儿子,多安静。象是在听你说家事。简直是小大人了。”
母亲怜爱地望着怀里儿子,用手逗了逗,问说“你真的在听吗?真的在听我要一点一滴讲给你。”
“你又在把他当成不谙事婴儿,他可有三岁了。他情感的眼光能捉住你所说的一切。”
母亲说“索性说了吧,你在听?”
“他在听!”
小王莽眼光追逐一蜻蜓而去。蜻蜓停枝头,他的目光定在村头。蜻蜓飞空中,他在母亲怀里仰起头。蜻蜓飞到左,他在母亲怀里扭头向左。母亲见王莽乱动,对王婶说“我说过他没有听吧!”王婶说“他有极强的好奇心。他的心智定不仅能使你这门兴旺,还应该使王氏之门兴旺。”
母亲应声说句但愿如此,接着又对王婶说“我嫁到王家第一年就生下王永,婆大见着第一个孙子,高兴,把家里事都告诉于我,他说‘父亲山东人,叫王贺。躲仇逃荒第一年就生下我。三年后,就是出了名的富户了。’八岁的婆大在王贺的鞭子威吓之下立志。先是被迫着,后来是立志着读。经书象掘金的镐,终于在十八岁上京城谋得职位。继承父亲野心的婆大并不就此罢手。他瞅准时机,把二女儿政君贡献到内宫。女儿不辜负父亲大志。呆在太子妃位上,终于成为皇后。”
“说没了?”
“没了”
“你没说出代代传承的连续不断。好运还在继续着哩!该你儿子的时代了。”
在王家寨子,母亲遇着人,他们就对她讲这些王家的起家史。说“以前寨名叫岳鹿庄。自从王家二姑娘做了皇后之后,人们就自发地改叫王家寨子。”母亲听着这些故事,象吃了蜜一样地甜。她从成就富贵历史里找出了永远不服气的理由。
【王氏庙神屋神树神】【上中下,头手脚,你这里也有三神】2558
算命的地师和剃头的小师傅打听到王曼家之后就直往他家里去。见屋不远了,拉起嗓子就喊“上算天,下算地,中算人”,地师声音一落,剃头匠来了个长调“剃头--剃勿剃--剃头”,声音扯得悠扬,嘹亮,流在高空,行如流水。喊声一落,自唱:天生小名叫不怕,皇上头上敢搔扒。
女人从内屋抱着王莽出来。见一老一少,格外的客气,先是端水。后又把花生弄出来。他俩见着王莽,说“奇了,我怎么看见条大龙了!!”女人明白了,忙进去准备钱。出来时见地师站在门口看开了,说:
“老屋,大树,祖庙,三点成一线了。是过去现在未来三神合一”
“老屋是过去,枫树是现在,祖庙是未来。是这样吗?”
地师不接剃头匠的话,自言自语“大枫树成神,它的性格是‘泛众爱’。老房成神,那神‘立大志’。祖庙成神,那神‘亲九族’。神有性格,就象人有静燥。”
女人把钱揣在怀里,想求吉祥,抱着儿子,一脸的祥和。
地师象是对剃头匠说的,其实是对女人讲的“三神都是热闹一场。”
“怎么个热闹法子?我这人喜欢热闹。热闹之后是死,不热闹也是死,我最喜欢热闹”
“证明你还没有悟透。”
“我选择剃头,就是为了热闹,不至于人家不同我说话。”
地师说“我看把你改名叫死不悔。当初王贺来的时候领着家眷避仇人象一只夹着尾巴的狗。到这地方,除了两只手以外还有什么?”剃匠说“还有好几样?”地师问“那几样?”
“还有两只脚。”
“路在他脚下。是王贺搬家立志,变一个流浪户到富礼甲一方大户。开创了王氏之路。这应该算是第一代开创者。”
“第二代就是王禁,他上京城,落在北京城,谋到职位”
“这算什么?关键是他有慧眼,他献上了妹妹,促她登上皇后大位。没有这事,王禁也是庸人一个。”
“是女儿政君成就了父亲的志向。”
“政君算是第三个开创者了。”
剃头的小师傅说“跟着你我也会看地,卜吉祥了。”
“你怎么卜?”
“三个神,三代人,三个代表,三个级别‘上中下’,把一切归结成整齐。让人听着不懂,感到神秘,感到敬畏,钱到手了,名也出了。”
剃匠转脸对女人说“开始理了,理下的胎毛要用红红绳子扎起来上到神庙里”女人说“都准备好了。风俗的事,我懂。”
地师在边上说“所以说,王家祖庙的一世祖是王贺。该是当之无愧。王禁曾经坦白说过‘没有父亲吃尽苦头。没有他的远眼,我不能进京,进不了京也就没有那次进献女儿的机会。女儿进不了后宫,也就成不了皇后。也就没有现在的一切,也就没有‘一日五侯’的奇迹。父亲王贺是理所当然的一世祖。”
王莽在剃匠怀里开始反抗,他先是把头左偏右偏。母亲见小王莽象大孩子,快乐的情绪使她回到了青年。她用手固定头,见他挣红了脸,吓得又放开,说“他发起狠来劲大着哩!”剃匠说“不能用蛮,想个巧法子”
地师在边上对剃匠说:
“王氏神庙的热闹与安静,把我们时代的风气表现得淋漓尽致。自从政君做上了皇后之后。祖庙在那年,一年四季里都住神职人了。有族长,有土师,有香士,有居士.平时清静,只有鸟儿不时落地造访。鸟儿把这里当做家,鸟也因此成了社鸟。但神庙的清静不是真的,是打个顿恢复十足的精神。”
女人把王莽抱到内屋转了一圈又出来了,说“现在没有哭了,想么法子骗过他?”剃匠说“你拍他,让睡着。”
地师在边上对剃匠说“供奉着一世祖王贺的神庙,逢着‘春夏秋冬’四季祭祀的日子,那里象过大节。王家寨人有个反比,‘你们寨子过节热闹,热闹规模可比得过王家神庙祭祀?’。但说话往往引起打嘴角,反讥‘那热闹多半是朝着王氏的势力而去的,我们的热闹虽比不了那规模,但我们的闹是全体的。是自娱自乐式的。同你的一家乐不一样。’”
剃匠见小王莽刚才哭得用力,说“现在要是睡着了,剃起来就顺手。他哭累了”女人说“他还在作梦,他的手不时地动一下。”
地师在边上对剃匠说:
“大枫树的热闹与祖庙的热闹完全不同,它不是起落式的。而是细水长流式的漫长。王氏祖庙在大祭日子忽地大热闹一下,但很快就消失,祭祀属于王氏,那热闹沸腾王家寨,但仅属于王姓,不属于王寨全体人。而大枫树下的热闹,不仅属于王家,而是属于所有的王家寨杂姓。”
剃匠见小王莽在女人怀不再动荡,睡得畅,问女人“现在剃可行”女人说“小孩毕竟是小孩,说睡着就睡着,理吧!”
地师在边上对剃匠说:
“说枫树是神,是因为那树会说话,会做事。做事说话都是那口钟。枫树下的那口大钟,是那朝那代传下的,人们没有考证。但人们习惯说是黄帝路过时赐给的。他们都这么相信着,也不允许人家怀疑,怀疑就责打。当当钟声一响,有事无事,人们习惯过去听听。人在钟声里老。人在钟声里生。人在钟声里长。钟声响起之时,树下站满了人。他们叽叽喳喳。朝廷的新闻被涂上七彩,成朝霞成夕阳。寨子里的热闹,变成戏剧,或喜或忧或悲。他们关心自己象关心别人。有时,关心别人就象关心自已。”
“枫树下什么东西都可以展示。私性的生活。大屋场里的碎事。朝廷喜怒哀乐。那些丢不开手头上的事的人,也在忙里停下手头上的活儿,耸着耳朵。或停下纺织机。或者扶着锄头立在地里。他们象听戏看戏一样对待枫树下的事。”
剃匠理好了王莽的头,把胎毛用红绳子扎成了工艺品。他递给女人时,就听村寨的大钟响了。女人听着,说“声音味道淡,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
剃匠说“我的事做好,看热闹去。”
地师说“热闹象剧,象声有头有尾的剧。”
女人说“你们不要钱了吗。拔脚就跑?”
那天,树下在鞭着一对年青青后生。执鞭子的是寨子推出的‘亭长’。亭长自小到现在为止没有出过村寨,皮肤也长得土生土长。两手因为体力劳动,显得协调。这也是王家寨人说他摆得平的原因。他的头发胡乱梳,遇着么形就是么形。但变化深藏,都在改变不了王家寨人对他的基本看法。
他把鞭子在空中舞得叭叭响。那声音是从冰冷的里来,透着杀气。厉声问“三斤肉都是瞒着二老偷吃的吗?小夫妻俩吃出了肉味?肉味是香还是苦?”那媳妇说“吃着吃着肉就不那么香了。心里有鬼,留着点骨头,叮嘱丈夫留着给他母亲。但他吃得不过瘾,乘兴又吃了。”亭长把鞭子在空中舞开指向男的,“你还敢顶嘴,媳妇都承认了。鞭五十。”旁边人起哄“鞭一百,以后鞭别人就有例子了。”
王莽觉着那声响好听,好玩。但也令他害怕。他望着宗庙,望着大枫树,望着老屋。他听着那鞭子之声,象鞭在自已的心上。后来,王莽做了摄皇。他想,舞鞭之人那来的那样多激情。他又问,有了激情,又怎样保持永远。
至于大枫树的记忆那是母亲阴阳不分的老年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