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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高中教我们世界史的老师是个十分有意思的人,关于神圣罗马帝国,他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十八世纪法国有个喜好讽刺的学者叫伏尔泰,此人把神圣罗马帝国评价为‘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非帝国’。这种说法还真是过分呢。这就像是在说东京迪士尼乐园‘既非东京,华特·迪士尼也早已过世,更非王国,而不过是座游乐园’。”

我们这些学生捧腹大笑。老师继续道:

“长期以来,学者正是这般贬低神圣罗马帝国的。他们认为,帝国内部四分五裂,根本没有统一,败给拿破仑后便轻易地瓦解了,没有形成作为国家的实体。的确,作为帝国来说,各地拥有自己的领主,握有统筹之职的皇帝也没多少权利可言。无论哪里的领民都不曾抱有针对帝国的爱国心。可是啊,原本不过是因为‘神圣罗马帝国’这个夸张的名字,令后世之人擅自将它想象成了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又擅自幻灭了而已。皇帝倒并不是国王中的国王。在日本的历史中,倘若要找最接近神圣罗马皇帝的存在,让我想想,或许就是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会长吧。”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风趣的神圣罗马帝国论,

和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会长是从大企业经营者中选出的一样,神圣罗马皇帝也是从有权势的君主中,通过选举决定的。与帝国无关,原本就拥有王权和领地。

“神圣罗马帝国并没有明确的首都。”老师说道,“这也是被认为称不上国家的原因之一。因为是选举制,皇帝的位子时时发生变动,硬要说的话,不同时代的皇帝所在之处便是首都。到了帝国后期,选举制完全形式化了,皇位被哈布斯堡家族的族长所世袭。尽管哈布斯堡家在西班牙、意大利、匈牙利各处拥有领地,而其中心始终是奥地利。因此,维也纳实质上就成了帝国的首都。然而——”

老师环视了一圈教室,声调稍稍沉了下来。

“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是哪里?倘若被问起这个问题,我想我能充满自信地回答:‘是罗马。’而正是缘于此,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非帝国的国家才延续了千年之久。”

就在此时,下课铃响了。老师有些遗憾似的抬头看了看时钟。也许觉得和教科书的内容完全无关,没必要占用休息时间继续讲下去吧,他就那样走出了教室。

心存疑惑的我追到办公室,向老师提问。罗马是首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一带属于教皇国吧?还有过意大利脱离帝国的事吧?

老师转了转椅子,愉快地问道:

“你觉得神圣罗马帝国究竟是凭什么诞生,并延续千年之久的?”

没想到会被反问,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帮四分五裂、东拼西凑的君主国,既没有统筹一切的权限,也几乎被民众所无视,即便如此,历代皇帝依然拼命想要维护帝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当我歪着脑袋,试图回想起教科书的内容时,老师抬了抬手补充道:

“不需要标准答案啦。什么继承东法兰克王国的传统啊,为了对抗奥斯曼帝国需要团结啊之类,那些反正都写在教科书上了,没必要回答。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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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奇怪的老师。感觉到周围老师的视线集中了过来,仿佛是在说“真拿你没办法”。我带着有些后悔跑来办公室的心情,绞尽脑汁想出答案:

“……因为听上去很酷,是吗?你看,又是神圣,又是罗马,还是皇帝……”

本打算捣捣浆糊蒙混过关的。然而老师却用让人担心会扯破裤子一般的气势,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没错,没错,没错!正是如此!”

老师说得十分兴奋,令我不禁朝后退却。

“我认为持续燃烧帝国之火的原动力,正在于此。即对于曾经的古代罗马帝国的憧憬。凭借一个皇帝,有力地掌控欧洲的基督教世界——查理曼大帝怀有的那个梦想,正是帝国的命脉所在,梦想与憧憬绝不会消亡!所以历代皇帝都梦萦罗马,理应梦想着自己城堡下展现的城市,终有一天会被命名为新罗马!也就是说啊!神圣罗马帝国诚如所言,正是建立在罗曼【1】之上的啊!”

真是个喜欢说些漂亮话的老师。

?

每当眺望冬天日暮黄昏时的维也纳街市,我都会想起那位世界史老师的话。

憧憬着罗马的都市,维也纳。

耸立在老城区的中心,被落日的残辉映衬出的斯蒂芬大教堂南塔,宛如巨人直指天际的指尖。其脚下,将沉睡在恬静黑暗中的家家户户,与灯光夺目的新市区隔开的,是多瑙河那漆黑的川流。沿着它往左手边望去,便能看见感恩教堂映衬在傍晚天空中的双子尖塔。

沿着从多瑙河引入老城区的运河,短暂的光亮定期往来交错。也许是火车吧。朝对岸望去,广阔的河中沙洲上建有机场,可以看见从那里起飞的飞艇那胖墩墩的身影。

窗外凝固的夜幕中,夹杂着不知从哪里流淌来的小步舞曲那甜腻而又装腔作势的韵律。这座欢闹的城市,不知在何处夜夜举办着舞会。由于这里霍夫堡皇宫乃是皇帝的居所,雇有水准高超的宫廷乐队。大概是他们的演奏吧。

我回想起在魏玛,一旦日薄西山,如果不放下百叶窗,就会冷得吃不消呢。维也纳的冬天正如所想的那样,好受多了。

然而,我的心却僵滞依旧。

来到繁华的都市,每天和许多人见面,老师老师地受人吹捧,干得最多的事唯有签名,我已经觉得疲倦了。我都在干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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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怀念起了和弗雷迪在魏玛度过的日子。

尽管是个无可救药,游手好闲的家伙,但和他呆在一起却感觉轻松。想来只有那家伙不把我当作歌德老师,而视我为****斐。自从被带来这十九世纪以后,唯有和那家伙说话的时候,内心才能平静下来。给他做饭吃或是在他酩酊大醉时照顾他,算是少数拥有真实感的机会。

为什么从我面前消失了啊,事到如今我心想。

拜你所赐,我在这座梦境般欢闹的城市里形单影只。

“老师,我完成了!”

听见少女轻快的声音,我回过头去。

手中拿着教科书在书桌边站起来的,是个有着亮色铂金秀发的女孩子。身上穿着的是,有着巴黎式的大胆,肩头外露的奶油色礼服,盘起的秀发上饰有淡紫色的花朵。这身打扮并非为了出席舞会,而仅仅是日常便服。尽管这点令人有些无语,但毕竟是皇族,所以也没办法。玛丽·路易莎公主,弗朗茨二世陛下的长女。虽然今年年仅十二岁,但在日本人的我看来,已经相当成熟了。只不过一开口仍是一副和她年龄相称的天真无邪,令人安心。

“虽然我觉得拉丁语的书写无聊透顶,但老师写的韵文实在太美妙了,光抄写就令人愉快。”路易莎公主笑着说道。

“是吗。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那不过是将放在包里的音乐教科书上,刊登着的那首《昂首阔步》译成了拉丁语而已,要称赞就请称赞永六辅吧。

我检查了路易莎公主写的拉丁文,说了句“做得很好”,便圈阅一过。

在帝都,我尽管被授予了温泉大臣这个傻瓜般的头衔,实际上被委任的职务却是皇子与公主的家庭教师。这是件轻松的工作。像这样一天仅两小时左右,教授古典文学和历史。

“今天的课已经结束了对吧,那么,那么!”

路易莎公主拖来椅子,对着窗前的我,在旁边坐下,大大的眼珠闪闪发光,充满期待地说道,

“今天也请给我讲讲日本的故事!”

我叹息一声。

请讲些什么有趣的故事,最开始公主这般请求道。我便试着给她讲了关于日本高中生活的事情。结果却令她异常兴奋,于是就这样每天缠着我讲下去。

“……昨天讲到哪里了?”

“讲到老师装病,不去参加郊游,而是一整天在家听音乐的事。”

“啊,是……”听这种事有趣吗?我一边思忖,一边谈起了喜欢的CD,还有这个时代尚未诞生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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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用如入梦境般的表情嘟哝道:

“日本真是个美妙的国家呢。就算没有乐队,也能随心所欲地听音乐,真幸福。”

不过二百年后的奥地利也是如此啦,我心想。爱迪生发明留声机大概是什么时候来着?

公主的表情黯淡了下来,沉下了声音:

“因为父皇不予恩准,所以我连音乐会都不能出去听。来宫里演奏的,几乎每次都是一样的舞曲,都已经听腻了。”

弗朗茨二世陛下如同历代哈布斯堡家的人一样,拥有众多子嗣,然而由于好几个女儿在婴孩时便夭折了(此时的婴儿死亡率高得出奇),因此十分溺爱健康长大的女儿路易莎公主。即便公主仅仅从行宫美泉宫前来这霍夫堡皇宫,也会派遣一支装甲骑兵大队进行护送。这当然会招来公主的厌烦。

“虽说总有一天,我也会被当作政治筹码嫁到什么地方去就是了。”

路易莎公主忽然间用阴郁的眼神,看着窗外那光影繁华的夜景。

“因为是哈布斯堡家的女儿啦。如果不那么做,也就无法逃离父皇的鸟笼,还真是讽刺呢……”

这不该是从十二岁的女孩子嘴里说出的话。而且我还知道,公主嫁给的,偏偏正是仇敌拿破仑·波拿巴。所以我才缄口不语,一味地祈祷她换个话题。

“反正不得不嫁到其他国家去,要是那样的话,倒不如……”

公主的声音稍稍开朗了些,

“去更有意思的国家。比如说,那个……老师的,日本。”

我挠了挠头。是不是夸张有趣的话有些说过头了呢?

“……不是的,实际上也没什么有趣的啦。”

这个时代的日本似乎还是江户时代。根本就还在闭关锁国嘛。

“不是指的那,那个啦。”

公主垂下了头,轻轻摆动着手,铂金秀发的缝隙中,隐约可见染成了朱红的耳朵。不是指的那个,那是指的哪个?

“歌德老师,您在吗?”

“皇兄?”路易莎公主最先朝门的方向转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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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房间里来的是,身穿束腰上衣和外套的金发少年。他长得和路易莎公主一模一样,站在一起,看上去就如同姐妹,实际却是个男孩子。欧罗巴人种的美男子真是可怕。说起鲁道夫殿下,他是皇帝弗朗茨二世陛下的弟弟。亦即路易莎公主的叔叔。然而弗朗茨二世陛下是上代皇帝的长子,相比之下,鲁道夫殿下却是小儿子,年龄甚至相差了二十岁。因为只比路易莎公主年长三岁,故而公主便称呼他为“皇兄”。

殿下似乎并不是什么可以载入世界史教科书的重要人物,今后的人生将如何度过,我并不清楚。也许是正因为如此的缘故吧,他是我在宫廷中相处得最轻松的人。当然和年龄相仿也有关系(不是同歌德比,而是和作为高中生的我)。

“老师,不是约好了一起去音乐会的吗!”殿下跑了过来,“我把大衣带来了,快走吧,马车在等我们。”

“皇兄你好狡猾!”

路易莎公主鼓起脸颊,拉着我的胳膊,

“皇兄明明整个上午都一直霸占着老师,请他教你读书,到了晚上也还想一个人独占。我也想和老师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进餐,一起洗澡,一起睡觉!”

那种仿佛我和殿下一起洗过澡一同睡过觉的话,请别再说下去了。

“那还不是因为陛下不准路易莎外出嘛!”

殿下摸了摸公主的头发,

“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想带路易莎去听最新的音乐啦。被招来宫里的音乐家,尽是些沙龙里无关痛痒的人。可是路易莎接下来不是还要练习社交术吗?”

“话是这么说啦……我讨厌那练习。根本就不明所以。”

“因为一点精神打击就立马晕厥过去,但为了脑袋不撞在地板上而保持良好的姿势倒下。这可是贵妇人必备的技术啊。路易莎还是早日掌握的好!”

贵妇人经常做的那个原来是技术的结晶吗?公主殿下也真够受的啊。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路易莎公主用一副相当可爱的姿势,啪的一下双手合十。

“请皇兄替我训练。我呢,就和老师一起去音乐会。”

“要怎么做?”

殿下神情惊讶。

“互换衣服就可以了,皇兄和我长得很像,没人会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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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公主便用手扯住礼服的衣肩,开始脱了起来。我“哇啊”地一声,慌忙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公主却反而抓起我的手说道:

“我不知道怎么脱,请老师帮帮我!”无论穿衣还是脱衣都交给仆人的王族,羞耻心都太过淡薄!绝非我来到维也纳以后,尽干这种事了!话说鲁道夫殿下别光看着,也请制止她呀!

然而殿下却抱着胳膊说道:

“替身恐怕有些勉强啦。路易莎头发的颜色更加明亮些。”

“还有更多其他的地方也很勉强吧!”声音啊体型啊之类的!

“我是觉得只要我换上男装的话,老师也一定会正眼瞧我的……”

公主不知为何殷切地说道,

“传说老师对男人有兴趣,和席勒老师也是关系密切。”“等一下!”为什么那种毫无根据的传闻会飘到维也纳来,社交界就那么小吗?

“快走吧,老师!”

由于鲁道夫殿下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出了屋外,才终于得救了。

心里一边想着,事到如今,明明已经披上外套坐上了马车,我却仍试着向邻座的殿下询问道:

“……这有事先约好过吗?”

“有啊,您竟然忘了,好过分!”

因为鼓起脸的样子也和路易莎公主一模一样,我不禁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说去买两张今晚的票,老师不是说‘没兴趣’吗?”那不就是没约好嘛!被骗了……“说到底,老师来维也纳之前,不是写信送来一张想听的钢琴家的名单吗?所以我才拜托宫廷乐长,硬是弄到今晚的票啊!”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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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记得写过那封信。说起来我在魏玛时,也一概拒绝音乐会的诱惑。根本不可能拜托说想听地道维也纳的音乐。

梅菲,是你吗?我盯着窗外闪过的街灯,在心中骂道。你给我伪造的书信吗?就那么想让我感动吗?

狭小窗玻璃的阴影中,隐约可见女人的侧脸。被黑发包裹着的动物的三角耳飘然摇曳,梅菲斜眼看着我,笑了。果然是你捣的鬼吗?感动地得都要流泪了!

“谁知道呢?您指的是什么事?”梅菲低语道,“难道不是YUKI自己下意识写的吗?稿子不也像这样经常随意完成的吗?借由YUKI体内的歌德先生之手。”

我打了个寒战。并非不可能的事。歌德那家伙正是在这混账契约上签字的罪魁祸首。是个比起灵魂来,把享乐放在首位,连恶魔的诱惑也会屁颠屁颠接受的家伙。

而且,那时的我面对诱惑,也稍显摇摆不定。

目光落在门票上。汇聚多名钢琴家进行实力比拼,是这个时代维也纳流行的音乐会形式。演奏者也被开列了出来。在魏尔弗、施戴贝尔特、胡梅尔这些钢琴家名字的最后,赫然写着贝多芬!仅以手指描摹一番文字,便仿佛令人窒息一般。

没错,此人的确生活在这个时代。这就要去听他的现场演奏了。毫无疑问当然想听。想听得不得了。这下糟了。完全中了恶魔的圈套。

“那、那个,老师?”

我的表情也许相当可怕吧,殿下担心地窥探着我说道,

“提出这种强迫的邀请,真对不起。”

“诶?……啊,啊啊,不是的。”

我弯着的背向后靠了靠,深呼吸一番,让自己镇静下来。

原本就是为了见贝多芬,才来的维也纳。因为他也许和在温泉城市遇见的那名少女相识。是为了调查回到未来的方法。既不是抱着追星的心情,想去亲眼见一见历史性的大作曲家,也没有想聆听现场演奏的心愿。因此对帮助创造机会的殿下,更应该感谢才对。而且,歌德是个作家,也许对故事容易深受触动,但音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吧。稍微听一下应该没问题吧。一旦感觉不妙,立刻退出会场就行了。我拼命给自己找着借口。当然,从内心来说,还是很想听贝多芬的演奏。殿下不安地窥视着一言不发的我,继续说道:

“我无论如何都想和老师一起去听音乐会。老师很忙,也总是找不到两个人出去玩的机会。实在没有想到您会那么生气……”

“不、不是的,没有生气。”

“还,还是说,就像路易莎说的那样,换一下衣服会比较好吗?”

“……啊?”

突然间说什么呢?

“据说老师嗜好少女,那我是不是也打扮成女装会比较好。”“所以说,请别再增加奇怪的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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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布斯堡家是不是所有人的脑子里都进了(温泉)水啊?

钢琴是种历史相对较短的乐曲,诞生于十八世纪初,直至十九世纪上半叶,才完成了戏剧性的变化,成为我们所熟知的,拥有七个八度半的音域,八十八个键的现代钢琴。要是让身为音乐评论家的我的祖父说起来就是,“工业的发达与音乐家要求的相互碰撞,从而急剧进化”的奇迹般的乐器。我被梅菲带到的这个十九世纪初,无论是钢琴也好,还是钢琴家也好,在这个时期都还正处于发展过程中。

因此,音乐会实属无聊。

不论是钢琴也好,演奏的曲目也好,还是弹奏方法,都陈腐过时。此时的钢琴音量弱小、纤细,延展性差。所以曲子也就像是过度使用了颤音或装饰音一样,显得闪闪烁烁。尽管想到,要是古典钢琴演奏家的母亲在场,或许会因为这历史性的价值而感动不已吧,可我才听了三曲,便已经感到厌倦,只剩下凝望华丽的吊灯和挂毯了。

同时也有一丝安心。

什么嘛,听音乐没什么问题嘛!那么也就可以不用拒绝音乐会了吧。在温泉城市遇见的那个姑娘,似乎也有习乐的样子,为了尽早找到她,就让我不断出席各种音乐会吧。我将钢琴声抛在了脑后,漫不经心地想着那种事。

“……老师,终于要出场了哦!”

音乐会即将临近尾声之际,由于邻座的鲁道夫殿下热切地朝我喃喃细语,我才回过神来。主持者仅仅说出“终于等到诸位期待已久的——”,声音便被在场的绅士淑女们那鼓掌喝彩声掩盖了。那是最后的演奏者。

我咽下一口唾沫,绷紧了坐在椅子上的身体。

听了也没问题——吧?听了至今为止的演奏,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不安却远比先前来得强烈。无论怎么说,之后走进视线中的是——

“——芬!”

主持者呼喊的名字,只有最后的回声传入我的耳中。喝彩声此起彼伏。

我和殿下坐在最前排的特等席上,因此得以清晰地看见,走到钢琴前的那个小个子人物的身影。我仿佛就要瞪裂眼眶般睁大了眼珠,屏住呼吸,全身僵硬。

是那名少女。邂逅于卡尔斯巴德,嘴里哼唱着欢乐颂的那个女孩子。红发在吊灯光芒的照耀下,仿佛燃烧般光彩夺目。茶褐色的眼睛无畏地注视着听众。从身着绯红的晚礼服中伸出的四肢,仿佛惹人不安一般纤细而虚幻。

她未行一礼,便在钢琴椅上坐下。夸张地举起手之后,暴雨般的鼓掌便突然停歇了。

我陷入了混乱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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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儿?

不,当然,我的确曾经期待过她会不会身在维也纳。因为知晓未曾发表的曲子,便推测她和作曲家之间或许多少有些什么联系。

可是,可是——

我一把揪出门票,确认演奏者的最后一排名字。

她娇小的手,朝键盘挥了下去。这个时代的钢琴和现代钢琴不同,白键和黑键是倒过来的。因此,她那洁白纤细的手指,宛如群舞的蝴蝶一般轻盈翻飞,在黑色的背景中映衬得格外醒目。从那里绽开迸发出旋律的火花。我的视线已经无法从她的侧脸上移开。每一个音符都扎在皮肤上,融化,从皮肤上滑落。犹如仰望不停降下热情之雪的天空。

虽然不清楚此前有多少演奏者弹奏过,但从现场的气氛中可以感知,他们的演奏,已经从听众们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当一曲终了,狂热便高涨一分。

为什么啊,我坐立不安。在无情地洒向她的掌声与赞美声中,焦躁感却令我浑身不适。为何拥有那样的武器,却尽弹奏那些无聊的曲子?

很快便明白了她的目的。将之前每一位演奏者最为得意的曲子单独抽出,故意用过度装饰的即兴表演弹奏出来。就像是在干巴巴的蛋糕卷上,浇上顶级的白兰地和巧克力一样。那的确令所有人欢欣。但我却怫然不悦。为什么你要把那么了不起的力量用在那种事上?

弹罢萨利埃里的奏鸣曲,她将手从键盘上放下,顿时响起的掌声,都让人担心音乐大厅的天顶会不会就此坍塌。很多人站了起来。鲁道夫殿下甚至眼噙泪水。然而我的心却渐渐冷了下去。

突然,她转动了脖子。正当她用眼神鄙视听众之时,感觉有一瞬,与我的视线相交汇。

接下来的瞬间,鼓掌也好,欢呼也罢,突然被打断了。

因为她仰望着吊灯笑了。

就像想起了狩猎方法的野猫一样,是高贵而残忍的笑声。会场陷入一片沉寂。

“简直好笑!维也纳贵族们的耳朵,水准如此低下!我刚才的演奏,到底哪里值得鼓掌喝彩?刚才只不过是把今晚诸位竞技者那过时而又陈腐之极的演奏,依次嘲讽一遍罢了。只是装饰音能加多少加多少,韵律能拖多长拖多长,你们看上去不过是些系着铃铛的猫,高兴得欢蹦乱跳而已!竟然连这种东西都赞扬有加,音乐之都简直令人笑掉大牙!只要在舞会背后响起蹦恰恰的声音,哪怕是猴子在演奏,恐怕你们也察觉不到吧!”

冰冷的沉默充满了音乐会会场。听众面面相觑,开始交头接耳。她此时更进一步地嘲笑道:

“接下来我要给你们听的才是真正的音乐。倘若你们的灵魂中还留有一丝热情,那就领会吧,醒悟吧!这是宣战的钟声!”

她用尽全力将扬起的双手朝键盘打去。那激烈到仿佛能将世界一分为二的C小调的开始和弦,一直响彻了我的意识深处。

那个瞬间,我醒悟了。

无比确信地,我明白了。

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第一乐章庄版——活力的快板。紧追不舍的和声那平静的起伏,听起来宛如吊唁队列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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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错,不是别人。她就是贝多芬。

当第二乐章降A大调的柔板流淌出来之际,我再也承受不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惊讶的鲁道夫殿下点了点头,便快步溜出了音乐大厅。即便通过走廊时,依然从背后传来钢琴的旋律,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停下脚步,折返回去。

走出歌剧院,在面朝昏暗街道的石阶上坐下。

耳际仿佛沾染上黏糊糊的血迹一般,依然回荡着她的琴声。垂下头漏出的叹息也被浸润。

摊开下意识攥成一团的门票。

无论确认多少次,演奏者列表的最后,都写着Beethoven。

我凝望着倒映在伏尔塔瓦运河水面中那摇曳的城市灯影,朝自己的手掌呼出白色的气息。

从未想到过竟是她本人。

“话说,为什么啊!”

我朝冷厉的夜幕喃喃自语。白色的气息凝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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