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汪杜尔还在安讷西，就想求他写一封推荐信给布朗沙尔神父，但他已不在那里了。没有推荐信，我只好带上汪杜尔留给我的一篇四声部的弥撒曲，这是他的作品，也是他亲笔抄写的。拿着这封特殊的推荐信，我向贝尚松进发了，路过日内瓦的时候，我看望了几位亲戚，经过尼翁的时候，我去探望了父亲，他和往常一样接待了我，并且答应把我的行李寄到贝尚松，因为我骑着马，行李随后才能到达。我终于来到了贝尚松，布朗沙尔神父很友好地接待了我，答应教我音乐，并且表示将会尽全力照顾我。在我们准备开始的时候，父亲寄来了一封信，说我的行李在鲁斯被扣留并没收了，那是瑞士边境的一个法国关卡。这消息把我吓坏了，我赶紧托贝尚松刚认识的几个熟人打听一下没收的原因，因为我知道里面没有违禁品，也想象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没收。最后，我知道了原因。这件事很奇怪，我必须介绍一下。
在尚贝里，我认识了一位上了年纪的里昂人，他名叫杜维叶，是一个非常可敬的人。他在摄政时代的签证处做过事，后来急于谋一个差事，便来到土地登记处工作。他曾经和上流社会人士打过交道。他不仅有才能，而且有学问，不但为人热忱，还彬彬有礼，而他也懂得音乐。我们两人当时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在那些粗俗不堪的人们中间，我们俩的趣味格外相投。他和巴黎方面有一些老交情，经常给他提供一些所谓的小报，上面刊登着昙花一现的新奇作品，这些作品也不知为什么就传播起来，但很快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要是没有人提起，永远不会有人再想到它们。我曾带他到妈妈这里来吃过几次饭，可能是他有意要和我交好，为了使自己博得我的欢心，他竭力使我也喜欢这些无聊的文章，其实我一向非常讨厌这些东西，这辈子根本就不会去读的。虽然内心很不快，我还是勉强收下了这些该死的纸片，并顺手把它们塞进一件上衣口袋里，那件新衣服我只穿过两三次，从来没想到会被边检人员发现。这是一篇戏拟之作，是让塞尼优斯模仿拉辛的悲剧《密特里达德》里最优美的一幕写成的。文字索然寡味，我连十行也没有读，其后也忘记从衣袋里拿出来。这就是此次我的行李被扣押的原因。边检的税务官把我的行李列了一个清单，前面还附有一篇洋洋洒洒的检验报告。该报告首先断定这份文件来自日内瓦，目的是准备到法国印刷和散发的。他们借机对上帝和教会的敌人加以猛烈的抨击，并厚颜无耻地对自己大肆赞扬吹嘘，说正是由于他们的警惕性高才粉碎了这桩罪恶的阴谋。毫无疑问，他们还发现我的衬衣有异教的气味。就是根据这张可怕的小纸片，他们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没收了。我没有得到对此的任何解释，更不知道自己的行李是如何处理的。后来，我去找那些官吏们讨要说法的时候，又是证明，又是收据，又是备忘录的，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最后，我只好放弃了一切努力。我非常后悔没有把鲁斯关卡的那份检验报告留下来。要是能把它收入本书的附录里，一定会别具特色的。
这项损失让我立刻回到尚贝里，在布朗沙尔神父那里什么也没有学到。不管我做任何事情，无论是多么费尽心思，最后都会以失败而告终。我决定回到妈妈身边，全心全意和她一起生死患难，荣辱与共，从此再也不杞人忧天了，即便如此我也是无能为力的。她热烈欢迎我回到家中，就像欢迎载誉归来的英雄一样。渐渐地，她还把我的衣物添置起来。对我们两个来说，这次的损失不啻于一次重创，但我们很快就淡忘了这一切，就像它当初发生时一样快。
尽管这次的遭遇浇熄了我对音乐的热情，但我依然坚持不懈地研究拉莫的那本着作。由于长期的刻苦钻研，我终于弄懂了它的精妙处，还尝试着写了几首小曲，成功的喜悦让我深受鼓舞。奥古斯特王逝世以后，安特勒蒙侯爵的儿子贝勒加德伯爵就从德累斯顿回来了。他在巴黎住过很长时间，非常热爱音乐，特别是拉莫的音乐更让他似醉如狂。他的兄弟南济伯爵会拉小提琴，他们的妹妹拉尔杜尔伯爵夫人会唱几首歌。这一切使得音乐在尚贝里流行起来。他们将公开音乐会的风气引进当地，最初还打算请我担任指挥。然而不久，他们看出我不能胜任，就另请高明了。我仍然把我作的几支小曲拿去演奏，谁知其中有一支合唱曲竟大受欢迎。这支曲子其实很不成熟，但是却能给人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谁也想不到会是我写的。这些先生们根本就不相信，我这个连乐谱还读不懂的人，竟能作出这么好听的曲子来，他们怀疑这肯定是别人的作品。为了澄清事实真相，有一天早晨，南济伯爵拿着克莱朗波的一支合唱曲来找我。他告诉我，为了使这个曲子便于演唱，他已经给它变了调，但是由于一变调，原来的伴奏部分就不适合演奏了，需要我再写一个低声部伴奏。我回答说，这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作，不能一蹴而就。他以为我是在找借口，就逼着我写，还说至少要写一个吟诵调的低音部。我照做了，但是做得很糟糕，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论做什么事，我必须在毫不紧张的情况下从容不迫地去做，只有这样我才能做好。不过，这次我写得很合乎规范，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做的。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怀疑我作曲的高超本领了。也正因为如此，我的那些女学生才一直追随着我，不过这让我的音乐的热情冷却了下来。因为我知道，即使没有我的参与，他们也可以成功地举办音乐会。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局势稳定了下来，法国军队重新翻越了阿尔卑斯山。有许多军官来看望妈妈，其中有奥尔良团的团长劳特莱克伯爵，后来他当了驻日内瓦的全权大使，最后成了法兰西的元帅。妈妈把我引见给他。他听了妈妈说的一番介绍后，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关心，还向我许下了不少诺言。可是，直到他临死的那一年，在我已不需要他的时候，他才想起了那些诺言。那时，年轻的桑奈克太尔侯爵也到达了尚贝里，他的父亲当时是驻都灵的大使。有一天，他在孟顿夫人家吃晚饭，正好我也在座。饭后大家谈起了他非常在行的音乐。当时《耶弗大》这个歌剧正十分流行，他便谈起了这个歌剧，并叫人把谱子拿来。他提议要和我合唱这个歌剧，这让我吓得浑身发抖。他打开曲谱，正翻到那段着名的二重唱那里：
人间，地狱，甚至天堂，
都要在上帝的面前战栗。
他问我：“你愿意唱几个声部？我来唱这六个声部。”我还不习惯法国音乐中的那种急促的节奏，虽然我有时也会结结巴巴地唱上几节，但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够同时唱六个声部，就是同时唱两个声部也很难啊。在音乐中，使我最感头痛的就是迅速地从一个声部跳到另一声部，同时眼睛还要看着整个乐谱。看到我百般推诿的样子，桑奈克太尔先生显然怀疑我不懂音乐。也许就是为了验证我到底会不会，他故意要我把他打算献给孟顿小姐的一支曲子记下来。这我无法推辞。于是，他一边唱，我一边记，我没请他唱多少遍就记下来了。然后，他把我记的谱子看了一遍，认为我所记的完全正确。由于他刚才亲眼目睹了我的窘状，就对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大加赞扬起来。其实，事情很简单。总而言之，我很精通音乐，所缺乏的只是那种一看就会的聪明劲儿，我在任何方面都是如此。要想学好音乐，必须经过长期的艰苦练习。不管怎样，我非常感激他，难得他这么细心，竭力想让大家和我自己忘却刚才那点小小的不快。12年或15年之后，在巴黎的不同场合里我又遇见了他，我曾多次想向他提起这件事，向他表明我一直没有忘记他。但是，他打那以后就失明了，我怕回忆当年那些事情会引起他的伤感，所以就忍住没说。
那个时候，我正处于一个关键时期，正在由过去的生活过渡到现在的生活。那时结识了一些朋友，直到今天依然和我关系很好，这对我说来是非常珍贵的。他们常常让我回忆起往日的那些美好时光，当时的那些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都是爱我这个人而跟我交朋友。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挚友谊，而不是出于能和一个名人过从甚密的虚荣心，更不会处心积虑地寻找更多的机会伤害他。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认识了老朋友果弗古尔，尽管有人从中作梗，试图离间我们，他永远对我不离不弃。永远？哦，不！最近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但是，他对我的友爱在他有生之年一直延续着，而我们的友谊只是由于他的去世才画上了句号。果弗古尔先生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好人。凡是见到他的人没有不爱他的，和他一同生活，就一定会和他结下深厚的友谊。在我一生之中，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比他更光明磊落，更和蔼可亲，更恬静淡泊，更聪明睿智，更能博得人们的信赖。不管多么拘谨的人也会和他一见如故，就像认识了二十年多年的老朋友那样。连我这样一个见到陌生人就局促不安的人，和他初次见面的时候竟然是那样的无拘无束。他的举止风度、说话腔调和言谈内容都和他的仪表完全一致。他的嗓音清脆、饱满、响亮，像雄壮有力的低音那样优美，不仅对耳朵来说是一种享受，而且直抵你的灵魂深处。很难想象，还会有人比他过得更加愉快，比他更加和蔼可亲，更不会有他那样的真诚朴实的风度，甚至也没有他那样既有纯朴的才华又有高尚的修养。除此而外，他还有一颗仁爱之心——有的时候会滥用这份爱心——他是这样一个人，随时随地准备帮助别人，不管对方是谁，当然对朋友更是格外热忱。他总能够和他所帮助的人交上朋友，而且还能一边满怀热情地帮助别人，同时又巧妙地将自己的事情安排妥当。果弗古尔是一个普通钟表匠的儿子，他也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但是，他的风度和他的才华召唤他走向更适合他的社交圈子，而且他成功了。他结识了当时驻日内瓦的法国代表克洛苏尔先生之后，二人相交甚欢。克洛苏尔在巴黎给他介绍了一些对他很有帮助的朋友。他通过这些关系得以就任瓦莱州的盐商一职，每年有两万法郎的收入。他的运气非常好，在男人方面这些也足够了。但在女人方面，他简直应接不暇。他不得不从中遴选，作出最正确的选择。最令人惊讶和敬佩的是，他身边的人总是三教九流的，可是他无论到什么地方，人们都喜爱他，都欢迎他，他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嫉妒和憎恨，我相信他这一辈子至死也没遇到过一个仇人。多么幸福的人啊！他每年都要到埃克司温泉浴场来，附近一带的社交名流都会聚集在那里。他和萨瓦的所有贵族关系都很近，他从埃克司到尚贝里来探望贝勒加德伯爵和伯爵的父亲安特勒蒙侯爵。妈妈就是在这位侯爵家和他相识并将我介绍给他的。这种一面之缘似乎注定我们不会有什么深交，其间又中断了多年，但是在我以后要叙述的一个场合中我们又见面了，并且成了莫逆之交。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来谈谈这位挚友。但是，因为他是一个如此有吸引力和个人魅力的人，即使我不是出于任何私利而追念他，也会为了人类的荣耀而深切缅怀他。当然，他这么可爱的人也会有缺点，像其他人一样，这些读者以后可以看到。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如果没有这些缺点，就不会这么可爱了。为了让他更加具有亲和力，有一些需要人们原谅的缺点也是应该的。
这个时期我还和另外一个人交往甚密，而且我们之间的来往一直没有停止过，这让我不断地追求世俗的幸福，一个人至死都难以抵抗这种诱惑。这个人就是孔济埃先生，萨瓦的绅士，当时既年轻又可爱，一时兴起想学音乐，更确切地说，要结识我这个音乐教师。他除了具有艺术天分与爱好以外，还有一种非常温柔可亲的性格，我很欣赏这样的人，我们很快就成了挚友。当时，文学和哲学的种子正在我的脑海中萌芽，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再加上一点儿关心和鼓励，完全能破土而出。而他的出现适逢其时。孔济埃先生在音乐方面没有多少天赋，这对我说来却是一件好事。上课的时候，除了进行音阶练习之外，我们可以畅所欲言，非常随便。我们吃早点，闲谈，阅读新近的出版物，对音乐则只字未提。当时伏尔泰和普鲁士皇太子的通信正风靡一时，我们常常谈论这两位着名人物。后者不久就登基了，当时已经有很多迹象表明他日后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另一位，当时正饱尝诋毁之苦，其程度一如今日所受到的赞颂，这使我们对他的不幸深感同情，要知道，在伟大人物的身上，这种痛苦和天才一样如影随形。早年的时候，普鲁士皇太子的生活不是很幸福，而伏尔泰终其一生都没有品尝过幸福的滋味。我们对这两个人都很感兴趣，以至于开始关心起和他们有关的一切。我们读过伏尔泰所有的着作，一篇也没有落下。我很喜欢读他的作品，并且产生了用他那样的优雅风格写文章的热望，甚至还竭力模仿这位作家绚丽多彩的文风，这些无一不让我心醉神迷。过了不久，他的《哲学书简》出版了，这并不是他最好的着作，然而正是这部书有力地吸引我去探求知识。从那时起，这种兴趣就持续增长，一直没有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