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时我还没全身心地投入到知识的学习中。我始终没有定性,还是喜欢到处乱跑,只是这种个性开始由根深蒂固变得有所收敛了一些,但这时华伦夫人的生活方式却助长了这种癖好。她那里太嘈杂了,这对喜欢僻静的我来说不太合适。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从四面八方来到她这里,我确信这些人无非是按照各自的方式来欺骗她罢了,这样的想法让我痛苦不堪。既然我取代了克洛德·阿奈的位置,也赢得了妈妈的信任,但是真正接手之后才发现她的情况实在太糟糕了。我曾无数次向她提出忠告,但是一切都没用,无论我怎样恳请、央求、发誓、许愿,一切都是徒劳的。我曾跪在她的脚下,竭尽全力说明有灾难正在威胁着她,哀求她务必要减少开支,并提议从我做起。我还说,年轻的时候吃点苦不算什么,总比老了之后债台高筑强。她似乎被我的良苦用心打动了,像我一样深切地认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并且发誓要按我说的去做。但是,只要来一个无赖汉,她什么都忘掉了。千百次的失败证明了我的苦口婆心是毫无用处的,除了转过头去不看那些我无力防止的灾难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既然看守不住家门,就只好离开这里去尼翁、日内瓦、里昂作一些短暂的旅行。这种旅行使我暂时忘却了内心的烦恼,但与此同时,花销的不断增加又滋生了新的烦恼。我可以发誓,如果妈妈真的能够从节俭中受益的话,再苦的生活我也能忍受。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千方百计省下来的那点儿钱迟早也会落入那些骗子手中,不如索性利用她慷慨大方的弱点和他们分享算了。我就好像一只从屠宰场出来的狗,既然保不住那块肉,就不如叼走我自己的那一份。
我向来能够找到外出旅行的借口,帮妈妈做事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她的社会关系很多,有很多需要接洽和办理的事,肯定要委托一个稳妥可靠的人。她自然只乐意派我去。我正巴不得她这么做呢。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各处去转转了。这些旅行使我得以结识一些有用的人,他们以后都成了我的良朋益友。在里昂,我认识了派里松先生,他对我表示了好感,现在我很后悔没有能继续和他交往下去。在格勒诺布尔,我认识了代邦夫人。她是德巴尔东南谢议长的夫人,非常有才华,如果我有机会能常去拜访她,她一定会对我产生好感的。在日内瓦,我认识了法国代表克洛苏尔先生,他常和我谈起我的母亲,虽然时光荏苒,她也已去世很久了,但往事仍在他的心间萦绕。另外我还结识了巴里约父子,那个父亲把我叫作他的孙儿,他是一个令人非常喜欢与之交往的人,也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可尊敬的人物之一。在共和国的艰难时期,这两位公民参加到互相敌对的阵营当中:儿子参加了人民派,父亲加入了执政派。1737年开火的时候,我恰巧正在日内瓦,亲眼看到他们父子二人全副武装地从同一幢房子里走出来,父亲前往市政厅去了,儿子则迈向自己的集会地点,他们心知肚明,两小时后他们将会当面对阵,说不定还会刺穿彼此的喉咙。这种可怕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我当即发誓:假如我恢复了公民权的话,我决不投入任何内战,并且永远不会在国内用武力扞卫自由,既不会参与其中,更不会投赞成票。我能够证明,我坚守了自己的诺言,即使是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也是如此。人们将会发现——无论如何,我希望他们这样——我的这一做法是值得赞许的。
但是,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心中涌动的最初的爱国主义热忱,这是由日内瓦的武装斗争所激发的。后来发生了一件应该由我负责的十分严重的事情,读者可以从中判断出我离这种爱国热情还远着呢,这个事件我当时忘了谈它,现在却不应该忽略。
几年前,我的舅父贝纳尔前往卡罗林纳,目的是为了监督他所设计的查尔斯顿城建造计划的实施。但是,他刚到那里不久就去世了。我那可怜的表兄也为效忠普鲁士王而光荣殉职了,这样我的舅母就差不多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这一惨痛的打击让她对自己幸存的至亲热情起来,这位至亲就是我。我到日内瓦去的时候便住在她家,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会翻阅舅父遗留下的书籍和文件。其中,我发现了书信等几样有趣的东西,这些东西的存在是别人料想不到的。我的舅母不是很看重这堆破烂儿,还说如果我需要的话,全部都可以拿走。我只看中了两三本由我的外祖父贝纳尔牧师批注过的书,其中有一本罗霍尔特的四开本遗着,这本书的空白边上写满了精彩绝伦的评论,这让我对数学产生了兴趣。这本书以后就一直放在华伦夫人的书库里,我很后悔没有将它收藏好。除了这些书籍外,我还拿了五六本手稿,一本印刷的书籍,是着名的米舍利·杜克莱所写的一份文件,他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可惜思想过于激进了。日后,他遭到日内瓦官员们的残酷迫害,刚刚死在阿尔贝的城堡中,他被监禁在那里好多年。据说,他的罪名是参与了伯尔尼谋反事件。
这份文件是对筑城计划的一个非常明智的批评,那个大而无当的计划已经部分地在日内瓦付诸实施,一些专家由于不了解议会实行这个宏伟计划的隐秘目的,曾对该计划极力加以讽刺。米舍利先生指出了这个计划的致命弱点,并因此被筑城委员会开除了。然而他认为,即使不是作为二百人议会中的一员,哪怕是以公民的身份也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于是写了这个文件,并且轻率地印了出来,但没有公开发行。他只印了二百份,分发给议员。议会得到消息后,命令邮局将这些小册子全部扣留。我在舅父遗留的资料中发现了这份文件,以及他的意见书,我把这两份文件都拿走了。这次外出旅行是在我离开土地登记处以后不久,当时我和处长果克赛里律师交情不浅。以后不久,关税局长决意让我作他儿子的教父,并且请果克赛里夫人作教母。这种荣誉让我洋洋自得起来,同时也骄傲能同这位律师有如此亲近的交情。为了表示自己能够担当得起这样巨大的荣耀,我竭力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我认为最好让他看看米舍利先生的印刷文件——那的确是一份稀有的文件——藉此可以证明,我是知道政府机密的诸多日内瓦权贵之一。但是,由于某种难以解释的隐秘动机,我没有把舅父对这份文件的意见书拿给他,也许因为那是一份手稿,而且只有印刷品才是律师先生所需要的。于是,我竟然愚蠢地相信了他,而且还将那份文件交给了他,他也深知那份文件的重要价值。然而,从此我就没能收回它,也没有再见到它。后来,我深信无论怎么样努力都是徒劳的,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算了,把他强占的东西变成了一件馈赠品。这份文件虽然十分稀奇,但却没有多少实用价值。毫无疑问,他肯定会拿着它到都灵宫廷大肆吹嘘,也许还会漫天要价,好像他花了大价钱才获得了这份文件一样。所幸的是,在一切有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中,撒丁王围攻日内瓦是可能性最小,但也决不是绝对不可能的。否则的话,我肯定会后悔终生的,因为自己出于愚蠢的虚荣心而把这个城市的弱点透露给了它的宿敌。
我就这样消磨了两三年的时间,我的注意力也在音乐、医药、行行色色的计划和旅行之间徘徊,兴趣也是不断从这件事转向另一件事。我很想稳定下来,但是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但是,渐渐地,我对学问产生了兴趣,并开始和文人打起了交道,听他们谈论文学,有时自己还会斗胆插上几句话。其实我完全是在玩文字游戏,对其中的含义一窍不通。在我去日内瓦的时候,顺便探望了我亲爱的老友西蒙先生,他把自己从巴耶或是哥罗米埃斯得到的学术界的最新消息讲给我听,这大大鼓舞了我求知的热情。在尚贝里,我经常去拜访一位雅各宾派的修士,他是一位物理学教授,一个很和善的人,他的名字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当时,他常常做一些使我感到非常有趣的小试验。有一次,在他的指导下,我决定借助奥扎南的《趣味数学》,制造一种密写墨水,我在玻璃瓶里装了多半瓶生石灰、硫化砷和水,用塞子拧紧。几乎是在同时,瓶内的液体剧烈地沸腾起来。我赶紧跑了过去,想打开瓶塞,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它像炸弹一样在我的面前爆炸了。我还咽了一口硫化砷和石灰的混合物,这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从那以后的六个星期内,我什么也看不见。这次教训让我明白了,如果不懂实验的原理就千万不要去尝试。
这次的意外事件对我的身体健康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的健康状况已经越来越糟糕了。我真不明白,我的体格本来就很健壮,又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为什么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呢?我的身体很强壮,胸部也很宽阔,呼吸本应是很顺畅的,然而我却经常感到气短,有的时候被压迫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而且还伴有心悸和吐血。甚至我开始经常发烧,从那以后一直没有治好过。我的身体内部没有任何毛病,又没有做过任何有碍健康的事,为什么会在年轻的时候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呢?
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正是我的生动写照。我的激情让我活力四射,同时也伤害了我。或许有人会问:什么激情?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一些最为幼稚的事,就是这些让我就像是要占有海伦,或者要登上统治世界的宝座那样激动起来。首当其冲的是——女人。当我占有一个女人后,感官虽然得到了满足,但我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在肉欲的享受之中,我对爱情的需求依旧无法满足。我有了一个温柔的妈妈,一个亲爱的女友。但是我还需要一个情妇。于是,我就将妈妈想象成了情妇,甚至还千百次自欺欺人地变换她的形象。当我拥抱着她的时候,如果我知道是在妈妈怀里的话,即使我拥抱得同样有力,我的欲望也会熄灭。我肯定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却并不觉得快乐。肉欲的快感啊!难道这是上帝给男人的宿命安排吗?即使我此生中只有一次尝到了爱情的全部欢乐,我相信我这个孱弱的身体根本经受不住的,我肯定会当场死去的。
就这样,我终日受着这种没有对象的爱情的煎熬。也许正是这种爱情才更耗费精力。一想到可怜的妈妈的境遇每况愈下,还有她那种不审慎的行为,以及必然破产的悲惨命运,我就感到心如刀绞。我的想象很灵验,那些不幸的事件总是接踵而至,其不幸程度和结局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加可怕。我已经预见到,自己将会为穷困所迫,而且必须离开我用全部真心相爱的、缺了她我就失去生活乐趣的那个女人。因此,我总是心神不宁,欲望和忧虑相互交替着吞噬我的心。
音乐是我的另一种激情,虽然没那么炽烈,但也同样消耗我的精力,因为我简直对它着了魔,因为我一直坚持拼命钻研拉莫的那些难懂的着作,因为即便我的记忆力已经不大好使了,我依然固执地加重它的负担,因为我为了教音乐课得不断地东奔西走,因为我还得夜以继日地编写和抄写大量的乐谱。但是,为什么要提到这些经常性的工作呢?这些傻事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那些短到只有一天的爱好、一次旅行、一次音乐会、一顿晚餐、一次散步、读一本小说、看一出喜剧,所有这些事情,无须事先考虑安排好就可以信手拈来,而且还可以从中享受到快乐。有的时候,这些对我说来还可以演变成不可遏制的激情。即使当它们变得滑稽可笑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锥心的痛苦。我曾无数次疯狂地时断时续地阅读《克利弗兰》。我相信,虚构的克利弗兰的不幸比我的悲惨遭遇更让我难过。
在尚贝里,有一个名叫巴格莱的日内瓦人,曾在俄国彼得大帝的宫廷里做过事。他是我见过的最无耻最荒唐的人。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和他自己一样疯狂的计划,百万巨款在他的口中就像毛毛雨一样平常,却不考虑自己根本就是不名一文。他有个纠纷要在元老院解决,所以到尚贝里来了,一来就缠上了妈妈,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慷慨地给妈妈拿出了许多一本万利的宝贵计划,而把妈妈仅有的那点银币一块一块地骗走了。我非常不喜欢这个人,这一点他也看出来了——对此我毫不掩饰,自然很容易看出来——他不惜用种种卑鄙手段来巴结我。他懂得一点棋艺,便提议教我下棋。我违心地试了一试。刚刚掌握了基本的要领之后,我的进步非常快,第一局快完时,我就用他开始时让我的堡垒将了他的军。这就足够了,我一下子迷上了下棋。我买棋盘棋子,还买一本勒·卡拉布华写的棋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再也不出门了。我开始夜以继日地刻苦钻研,还用心记住所有的棋谱,实在记不住就一个劲儿往脑子里硬塞。我还废寝忘食地跟自己下起了棋。经过两三个月艰苦卓绝的训练,也付出了不可想象的努力之后,我就到咖啡馆一试身手去了。那时我又黑又瘦,简直像一个傻子。居然向巴格莱先生发起挑战。第一盘我输了,第二盘我又输了,一直输到二十盘。我脑袋里的那些棋谱全成了一锅粥,我的想象力也变迟钝了,眼前一片迷茫。每当我拿起菲里多尔或斯达马的棋谱,练习和研究各种布局时,同样的情形就再次出现了:由于极度疲劳而造成的心力衰竭,我的棋下得比以前更糟了。而且,就是我过上一段时间不下棋,或者是努力继续钻研,也总是和那第一次下棋一样,一点进步也没有。我的水平始终停留在第一次下棋的终局时刻。我就是再练习千百年,也不过是拿堡垒将巴格莱的军的水平而已,仅此而已。你一定会说,时间真好消磨!不错!我的确耗费了不少时间。我只是在自己的精力难以为继的时候,才会放下了最初的尝试。我从房间里出来时,简直像个活死人,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们不得不承认,特别像我这样一个正当年富力强的年轻人,要想保持健康确实是太困难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