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日渐衰弱影响了我的情绪,这让我不再像以前那么热衷于想象了。由于感到体力不支,我变得比较安静和失落,再也不发疯般地渴望旅行了。我比以前更喜欢呆在家里,这时袭来的不是烦恼,而是忧郁。歇斯底里代替了激情,无精打采变成了悲伤欲绝。我时常无缘无故地叹息落泪。我还没享受到人生的乐趣,生命就要逝去,这怎能不让我悲叹!我那可怜的妈妈即将陷入破产的凄惨境地,这怎能不让我悲痛欲绝。我可以断言,我惟一感到难过的就是要离开她,使她的境遇更加凄凉孤独。最后,我完全病倒了。她用远胜过母亲对儿女的心肠来照料我,这对她本人说来,倒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不仅使她远离各式各样的计划,同时还可以避开那些拉赞助的人。如果我在那个时候断气的话,那该是多么幸福甜蜜呀!虽说我没享受到多少人生的乐趣,也没有遭遇到多少人生的不幸。我那静谧的灵魂将会在尚未体验到人世不公正的切肤之痛前安然离去,这种不公正使生与死都受到了玷污。聊以自慰的是,我比较好的那一半依然活着,这不能叫做死亡。如果我对她的命运没有什么忧虑的话,我死的时候就像睡着那样安然无忧。这些忧虑的本身又因这个温柔多情的对象,而减轻了不少痛苦。我对她说:“我身家性命都在你的手中,你一定要让我幸福啊!”有两三次,在我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夜里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拖着病体摸到她的房间里,向她提出一些劝告。这些劝告,我敢说,都是非常正确和明智的,最重要的是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关爱。我坐在她身边的床沿上,握着她的双手泪流满面,泪水好像是我的食物和药品,让我的精神又恢复了过来。就在这样的彻夜长谈中,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逝去了,当我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我觉得比去的时候好了许多。带着她对我许下的诺言,给我的希望,我安然进入梦乡,内心十分宁静,仿佛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既然我有这么多的理由厌恶生活,既然经历了这么多差点将我摧毁的风暴,现在生命对我说来简直成了一种负担,但愿宣告结束一切的死亡来临时,不要像当年那样痛苦!
由于她的百般照料、细心看护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关怀,我终于被她救活了。可以肯定的是,只有她才能做到。我对医生们的诊治没什么信心,却非常相信一个朋友的真心。同我们的幸福休戚相关的事情总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如果说生活中真有快乐的话,那一定是我们现在所感到的恍如隔世的那种感觉。我们相互之间的爱恋并未增长,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我们这种极为质朴的爱恋中,却产生了一种令人说不出来的更亲密、更刻骨铭心的感情。我完全成了她的作品,成了她的孩子,她甚至比我的生母还要亲。我们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了,我们的生命也仿佛融合在一起了,我们不仅感觉彼此之间是那么需要对方,而且还觉得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什么都满足了。我们已经习惯于不再考虑我们身外的一切事物,而且我们的幸福和欲望也仅仅局限于两个人的互相占有中。这种占有可能是人世间绝无仅有的。这不是我前面说过的那种爱情层面的占有,而是某种更本真层面的占有,它和情欲、性、年龄、容貌无关,而是基于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一旦这些不复存在的话,人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为何这一转折会变成危机,而且也没有为她和我的此后余生带来长久的幸福呢?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深信这一点,并对此深感宽慰。这也决不是她的过错,至少她不是有意的。但是一切仿佛是注定的,我的不可制伏的本性又占了上风。不过,那不幸的结局并没有立刻发生。感谢上天的安排,还有一段间隔——多么短暂而宝贵的间隔——它没有因为我的全部过错而终止,我也不能怪自己没有很好地加以利用。
虽然我的大病痊愈了,但体力还没有完全复原。我的胸部还在隐隐作痛,有迹象表明高烧尚未退去,我浑身软弱无力。我只想在我所喜爱的女人身边了却残生,使她永远坚持自己所下的决心,叫她明白幸福生活的真谛,并尽我最大的努力使她幸福。除此以外,我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是我知道,如果两个人整日枯坐在一所阴暗凄凉的房子里,最后也会感到愁闷的。改变这种状况的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了。妈妈认为我应该喝牛奶,并且要我到乡下去喝。我答应了,但条件是她必须和我一块儿去。这一要求她马上就答应了,惟一的问题就是我们到哪里去。郊外的那个园子谈不上真正的乡下——四周很多房子和花园,丝毫没有乡居之所的魅力。再说,自从阿奈去世以后,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我们已经不要这个园子了,我们也无心去料理园中的植物。由于我们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做,对此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惋惜。
于是,我就抓住她对城市生活的厌倦心理,建议她索性离开城市,搬到幽静的地方去住,在那里找一所离城较远的小房子,让那些讨厌鬼找不到我们。如果她这样做了的话,肯定是我们俩的守护天使给我的启示,也许此后我们将过上幸福宁静的生活,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然而,我们注定享受不到这样的福分。上帝让似乎一定要过惯了豪华生活的妈妈遭受穷困和不幸带来的种种痛苦,这样才能让她不过分地留恋人间。至于我,遍尝了人世间的所有苦难之后,注定要留在社会上,以便有一天能给任何热爱公众幸福、热爱正义、不靠同伙支持、不靠党派庇佑、单凭自己的正直而敢于公开向人类说真话的人做个榜样。
一种对不幸的顾虑把她留住了。她怕得罪房主人,不敢离开她那所破房子。她对我说:“你的隐居计划非常好,我也很喜欢。即使隐居起来,我们也需要活下去啊。如果放弃了我这所监牢般的房子,我们就有失去饭碗的危险,当我们在树林里找不到饭吃的时候,还得到城里来找。为了避免这种麻烦,我们最好不要完全离开城市。我们就继续给圣劳朗伯爵那点房租吧!这样他就不会停了我的年金。我们要设法找所小房子,它离城的距离可以使你享受生活的安静,又在必要时可以随时回城里来。”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找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决定居住在沙尔麦特村属于孔济埃先生的一块土地上。这个地方就在尚贝里旁边,但是很僻静,仿佛离城有百里之遥。在两座相当高的山丘之间,有一个南北向的小山谷,山谷底部的乱石和灌木丛中有一道溪水,沿着这个山谷,在半山腰间稀稀落落地坐落着几所房子,任何一个喜欢在比较偏僻的荒野过隐居生活的人,对这里都会非常满意。我们看了两三处房子,最后选择了最漂亮的一所,这所房子的所有人是一位正在服役的贵族,名叫诺厄莱。房子很适于居住。前面是一座高台式的花园,上面是一片葡萄园。下面是果树,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栗树林,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处泉水。再上去一些,山上还有作牧场用的草地。总之,我们要过的田园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大概是在一七三六年的夏末住到那里去的。我们第一夜在那里睡下的时候,我真是快活极了。我拥抱着这位可爱的女友欣喜若狂地说:“哦,妈妈,这真是幸福和纯洁的所在啊。我们要是在这里找不到幸福和纯洁,那就不用到其他地方去找了。”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一小块儿土地,一座美丽的花园,房前屋后有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周围再来上一小片儿森林。
我不能接着说
诸神的庇佑远远超过我所渴望的。
但是没关系。我没有更多的需求,甚至根本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享受人生就足够了。我以前说过,而且也切身体会到:即使撇开丈夫和情夫间的区别,所有者和占有者也是截然不同的。
就是在这一时期,我开始了一生中最短暂的幸福时刻。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光使我有权利说:此生,我不曾虚度!那是多么宝贵而令人缅怀的时光呀!请再让我重温一下那令人愉悦的心路历程吧。如果可能的话,这一次请让我在回忆里走得慢些,不要像现实生活中那样飞快地溜走。我怎样才能按照我的意愿,延长这段动人而单纯的回忆的叙述呢?当我一遍遍地介绍自己的生活时,怎样反复叙述同一件事情,而不叫读者和我自己都感到厌烦呢?如果这一切都是真正存在过的事实、行为和话语,我还能够描写,而且还会用某种方式赋予它们意义。但是,如果这些既没有说过,也没有做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而只是享受过和感受过,而且我自己除了有一种纯粹的感觉之外,也说不出我感到幸福的其他原因,又怎么能够描述呢?清晨起床,我感到幸福;散步的时候,我感到幸福;看见妈妈的时候,我感到幸福;即使离开她一会儿,我也感到幸福;我在树林和小山间漫步,我在山谷中徘徊,我读书,我无所事事,我在园子里干活儿,采摘水果,帮助料理家务,幸福的感觉无处不在——幸福,并不是指向任何可以明确界定的对象中,而完全是萦绕在我的心间,一刻也不曾离开我。
在那段愉快的欢乐时光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什么也没有做,没有说,没有想,抑或我已将一切都遗忘了。关于此前和此后的回忆,有时会片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而且即使想起来时,也是前后不一和杂乱无章的。只有这个时期的事情,我完全记得,往事历历在目。年轻的时候,我的幻想总是着眼未来,现在则是追忆往事,通过甜蜜的回忆填补我永远失去的希望。我看不出未来有什么地方可以诱惑我,只有回忆过去才能让我感到快乐。我谈到的这个时期的回忆是那样真实和鲜活,常常让我感到幸福,哪怕我曾经历过那么多不幸。
关于这些回忆,我只举一个例子,这样读者可以发现,它们是多么生动和真切。我们到沙尔麦特去过夜的第一天,妈妈是坐轿子去的,我跟在后面步行。山路有些峻峭,她担心自己太重,会累坏了轿夫,就在半路上下轿了,打算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在路上,她看见篱笆间有蓝色的东西,就对我说:“瞧!长春花还开着呢!”我从来没有见过长春花,当时也没有弯下腰来好好看看,而我的眼睛又太近视了,站着根本看不清地上的植物。对于那棵花,我当时只是匆匆地瞥了它一眼,从那以后,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花,更不曾留意过这种花。一七六四年,我在克莱希耶和我的朋友贝鲁先生一同登山,山顶上有一个很漂亮的亭子,被他恰当地称作“美景亭”。那时我刚刚开始采集植物标本。在爬山的时候,我无意间向树丛里看了一眼,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啊!这儿有长春花!”那确实是长春花。贝鲁当时看出我非常激动,但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希望,日后的某一天,当他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一定会明白的。读者通过这件小事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可以想见那个时期的一切事物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刻骨铭心。
与此同时,乡间的空气没能让我的健康恢复到原来的程度。我的身体本来就有病,现在更糟糕了。我连牛奶也消受不了了,只好停止饮用。当时,水疗法特别流行,好像能够包治百病一样。我便不假思索地尝试起来,但是这种疗法不但未能治好我的病,反倒几乎送了我的命。我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拿着一个大杯子到泉边去,我一边散步一边喝,一口气能喝上两大瓶泉水。甚至连餐后的饮酒习惯也放弃了。像大多数山泉一样,我所喝的泉水是硬水,不好消化。简单说,不到两个月,我就把我那一向消化良好的胃给喝坏了。当我吃什么都无法消化的时候,我确信再也没有痊愈的希望了。与此同时,我忽然得了一种怪病,无论病本身还是后果都是非常奇怪的,直到我死都没有治好。
一天早晨,我觉得身体状况并没有恶化。当我去搬一个小桌子的时候,一阵不可理喻的震颤突然向我的全身袭来。除了把它比作血液中的某种风暴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那一刻,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静脉开始猛烈跳动起来,我不仅感觉到跳动,甚至还听得到它的声音,特别是颈部动脉。此外,两个耳朵嗡嗡直响,仿佛是三个,甚至四个声音一起作响。有沉重粗而浑厚的声音,有比较清晰的像流水一样的声音,有尖锐的口哨一样的声音,还有我刚才说过的那种跳动声。我不必搭在脉搏上,或是手按住身体,很容易就能数出脉搏跳动的次数。这种嘈杂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损伤了我以前那种锐敏的听觉。我虽然没有完全变成聋子,但是从那以后,我的听觉就变得迟钝了。
可以想象,我当时多么惊慌和恐怖。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躺到了床上。医生请来之后,我颤抖着向他说了我的情况,当时我以为自己没治了。我相信医生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仍然恪尽职守。他劈头盖脑向我说了一大通,可是我一句也没听懂。阐述了他那一大套理论之后,他便欣欣然开始治疗了,根本不管我的性命是否能够挽回。这种疗法令人痛苦不堪,我简直难受到了极点,而且疗效甚微,不久我就厌倦了。过了几个星期,我看病情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就不顾脉搏的跳动和耳朵的轰鸣,索性下了病床,恢复了我往常的生活。实际上,也就是说,从那天起,在此后的三十年里,这些毛病时时刻刻伴随着我。
在此之前,我是个很能睡觉的人。这些毛病彻底摧毁了我的良好睡眠习惯,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以至于我确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首先,这种想法让我不再对痊愈抱有希望。既然生命不能延长,我便决定最大限度地利用存活于人世的那点儿时间。感谢上帝的眷顾,即使我的境遇这么糟糕,它依旧豁免了我本应承受的生理痛苦,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虽然讨厌耳鸣,这却并不会让我格外痛苦。而且,除了失眠和经常感到气短之外,这些在耳边轰鸣的声音并未给我的日常生活带来任何不便。就是气短的毛病,也没有演变成哮喘,只是在我要跑动或稍微有点用力的时候才变得更加严重一些。
这一疾症本应击垮我的身体的,却只是浇熄了我的激情。我每天都在感谢上帝,因为这病竟在我的精神上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我可以断言,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行将就木的话,我肯定不曾真正生活。只有这时,我才开始把心思用在一些更高尚的事情上,而这以前一直被我严重忽视了,此时才意识到,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提前完成。表面上,我常常按照自己的理解讽刺宗教,实际上,我一刻也没有远离宗教,因此,我很容易就又转向了宗教,这在多数人看来是很可悲的,但对那些认为宗教可以给人安慰和希望的人们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甜蜜自然。在这个问题上,妈妈对我的教导比世界上所有的神学家的教导都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