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德·雷斯托伯爵接过话头,冷冷地对他说道,“您大概看出来了,我对高里奥先生没什么好感。他带坏了德·雷斯托夫人,造成我生活的不幸。我把他看作是破坏我安宁的敌人。他死也罢,活也罢,什么我都完全无所谓。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世人尽可以责备我,我并不在乎舆论。我现在要处理的事很重要,没法顾虑傻瓜们和无聊的人将来对我的想法。至于德·雷斯托夫人,她现在出不去。再说,我现在也不愿意她离开家。请您告诉她父亲,她只要对我,对我的孩子,有个交待,就会去看他的。她要是爱自己的父亲,不一会儿就可以出门……”
“伯爵先生,您是您妻子的当家人,我无权过问您的行为;但我可以相信您是光明磊落的吧?那好!请您只答应我一件事,就是转告她,说她父亲活不过一天了,因为在床前见不着她,已经诅咒她了!”
欧也纳的口气透着义愤的情绪,德·雷斯托先生不由一震,便接过话头说道:“那您自己来跟她说吧。”
拉斯蒂涅在伯爵的带领下,走进伯爵夫人平时起坐的客厅;他见夫人泪人儿似的埋在安乐椅里,俨然一个痛不欲生的女人,心里有些不忍。她在望拉斯蒂涅之前,先怯生生地看了丈夫几眼,眼睛的神气说明,她受着精神和肉体的专横压迫,已经完全精疲力竭了。伯爵点了点头,她才认为自己可以说话了。
“先生,我都听见了。请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目前的处境,就会谅解我的。我想不到会受这种折磨,我真是身不由己,先生,但我要抗拒到底。”她对丈夫说道。“我也有儿女。请您告诉我父亲,不管表面上怎么样,我对他是问心无愧的。”她朝大学生绝望地嚷道。
这个女人所面临的可怕难关,欧也纳可以想象,便辞别夫妻二人,呆呆地走了出来。听德·雷斯托先生的口气,他知道自己是白费劲,也明白阿娜斯塔西已经失去自由。他又赶到德·纽沁根夫人家,发觉她还在床上。
“我不舒服,可怜的朋友,”她说,“我从舞会出来着了凉,怕是肺炎呢,正在等医生来……”
“就算死神已经到了您身边,”欧也纳打断她的话,说道,“您爬也要爬到您父亲跟前去。他正喊您呢!您要听到他的呼唤,哪怕声音再小,您也不会觉得有病在身了。”
“欧也纳,我父亲的病也许不像您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我在您眼里要有什么小小的不是,那才难受死了;您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吧。他呀,我知道的,要是我这趟出去把病闹大了,他会伤心死的。好吧,等医生来过了我就去。咦!怎么您的表没啦?”她没看见链子便问道。欧也纳脸一红。“欧也纳!欧也纳,要是您已经把它卖了,丢了……哎呀!那可不好。”
大学生在但斐纳床头俯下身子,附在她的耳边说道:“您想知道吗?好吧,就让您知道吧!您父亲连今晚要用的尸布都买不起。您送我的那块表拿去当了,因为我一个钱都没有了。”
但斐纳猛地跳下床,奔向书桌,抓起钱袋递给拉斯蒂涅;打了铃,嚷道:“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穿好衣服;我简直是畜生了!您去吧,我会在您之前赶到的!”她又大声叫侍女:“泰蕾兹,请老爷立刻上来,有话要说。”
欧也纳很庆幸,可以对临终老人有个交待了,说有个女儿会来;因而几乎是很得意地回到圣热内维埃芙新街。他在那个钱袋里掏了掏,好立刻打发车钱。谁知道,那么有钱、那么有派的少妇,钱袋里只有七十法郎。上得楼来,他看见比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正在给病人做治疗,内科医生在一旁观察。给他做的是背部灸疗,这是医学上的最后一招,没用的一招。
“这灸疗,您有感觉吗?”内科医生问。
高老头模模糊糊看见了大学生,答非所问地说道:
“她们来了,是不是?”
“还有转机,”外科医生道,“他说话了。”
欧也纳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纳随后就到。”
“嗨!”比安训说,“他刚才也说话的,说的是他女儿,一个劲儿呼唤她们,就像人上了酷刑,据说嚷着要水喝……”
“别做了,”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治了,他没救了。”
比安训和外科医生重新把快死的病人,平放在臭烘烘的陋床上。
“总得给他换换被服吧。”内科医生说。“虽然毫无希望,也要尊重他的人格呀。我还要来的,比安训,”他对这位大学生说,“他要再哼哼,就给他在隔膜部位抹些鸦片。”
内、外科两位医生都走了出去。
“来,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小伙子!”屋里再没别人时,比安训对拉斯蒂涅说道,“也就是给他穿上一件白衬衣,换换床上的单子。你去叫西尔维送单子上来,帮帮我们。”
欧也纳下得楼来,看见伏盖太太正忙着跟西尔维一起摆刀叉。拉斯蒂涅刚说了个头,寡妇就走过来,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俨如一个满腹猜疑的买卖人,既不肯损失金钱,又不敢得罪主顾。
“亲爱的欧也纳先生,”她接过话头说道,“您和我一样知道,高老头再也没钱了。把床单给一个正在翻眼睛的人,岂不是糟蹋了,何况还得牺牲一条做尸布。这样,你们本来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郎床单,以及其它零碎东西,还有等会儿西尔维要给你们的蜡烛,一共至少两百法郎;我一个可怜寡妇可亏不起。天哪!您也得公道些,欧也纳先生,自从晦气进了我的门,这五天我已经亏得够多了。我早该掏三十法郎,让那家伙前几天走路的,像你们说的。这种事对我的客人有刺激。要不了几个钱,我宁可送他到医院。总之,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的公寓要紧,这是我的,是我的命根子啊。”
欧也纳飞快上楼,回到高老头的屋子。
“比安训,当表的钱呢?”
“在桌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我们的欠账,我经手的已经还清了。当票在钱底下。”
“喏,太太,”拉斯蒂涅没好气地奔下楼梯,说道,“结账吧。高里奥先生在您这里待不长了,而我……”
“是啊,他就要两脚朝前地出去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数着两百法郎,神气半喜半忧。
“咱们快点儿吧。”拉斯蒂涅说。
“西尔维,拿床单吧,去楼上给先生们帮帮忙。”
“您别忘了西尔维呀,”伏盖太太附在欧也纳耳边说道,“她两夜没合眼了。”
欧也纳刚一转身,老妇人就奔向厨娘,附耳吩咐她:“你要拿翻新过的床单,七号的。老天爷在上,给死人用总是够好的了。”
欧也纳已经上了几级楼梯,没听见女房东的话。
“来,”比安训对他说,“咱们给他换衬衣。你把他扶正。”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死的人,比安训脱下病人的衬衣;老人做了个手势,像是要在胸前留住什么东西,哼哼唧唧,发出语音不清的哀号,仿佛动物要表示极大的痛苦。
“喔!喔!”比安训说,“他是要一条头发编的小项圈和一个坠子,刚才给他做灸疗时我们取下了。可怜的人!得给他再戴上。在壁炉架上。”
欧也纳过去拿起一条链形的东西,是用金灰色头发编成的,说不定就是高里奥太太的头发;又见坠子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塔西,另一面刻着:但斐纳。这是永远贴在他心头的心影。装在里面的头发很细很细,大概是女儿们极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坠盒一碰到他的前胸,老人便长嘘了一口气,心满意足的样子,叫人看了毛骨悚然。这是他的感觉在回光返照,似乎又往那个神秘之处,发出和接受情意的中心,渐渐隐没了。痉挛变形的脸上,有了一种病态的快乐表情。思想没了,情感尚存,还有力量发出这种可怕的光芒;两个大学生见了大为感动,不禁流下了热泪,滴在濒危老人身上,老人发出欣快的尖叫。
“娜西!斐斐!”他说。
“他还活着。”比安训道。
“又有什么用呢?”西尔维问。
“受罪呗。”拉斯蒂涅回答。
比安训朝伙伴示意了一下,要他仿效自己,然后自己跪下来,把两臂抄到病人的膝弯下面;与此同时,拉斯蒂涅在床的另一边,身体做着同样的动作,两手伸到病人的脊背下面。西尔维站在旁边,准备病人被托起的时候,好撤去床单,再换上她带来的单子。高里奥大概误会了刚才的眼泪,用尽最后气力伸出两手,在床的两边碰到两个大学生的脑袋,拼命揪住他们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说道:
“啊!我的天使!”这句话,这声喁语,字字珠玑,全都发自灵魂,灵魂也随之飞走了。
“可怜可爱的人哪。”西尔维说,她也被这声感叹打动了;这声感叹,叹尽了一份崇高的感情;而这份感情的最后一次激发,却源于纯属无心的极为残酷的假象。
这位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想必是快乐的叹息。这声叹息概括了他的一生,他还是误解了。大家把高老头又恭恭敬敬地放在陋床上。从这个时候起,生死搏斗的痛苦痕迹,在他的脸上定格了;导致人生苦乐感受的大脑意识,在身体这部机器里不复存在。彻底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他还可以这样拖几个小时,然后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死去,连咽气的声音也不会有。脑子可能完全充血了。”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女子的脚步声。
“她到得太迟了。”拉斯蒂涅说。
来的不是但斐纳,而是她的侍女泰蕾兹。
“欧也纳先生,”她说,“可怜的夫人为父亲的事要钱,先生和夫人为这大吵了一场。夫人晕了过去,医生来了,不得不给她放血;她一个劲儿大声喊叫:‘我爸爸要死了,我要看爸爸呀!’反正,叫得人心都碎了。”
“行了,泰蕾兹。她就是来了,现在也没用,高里奥先生已经没有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