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无情。她忘了听到这句话又多少遍了,一开始的愤慨到后来的淡然,好似经过了一个世纪般。
她不那么认为,从前村里唱大戏,她总和一大群伙伴们挤到第一排,看着台上那抬眼间的一颦一笑,自己竟也如痴的坠入里面。后来家里过的越来越困难,那个以子为重的年代,她自然为了家庭做了牺牲,她也庆幸爹娘把她卖到了戏班,那个让她如梦如痴的地方。
于是在那个时候,她就跟着班主到处闯荡,她半路出家,只能在别人上台的时候帮忙打下手,做些粗活。戏班里不乏好角儿,她总是在他们上台的时候偷偷在后边看着,听着,学着,她不敢明目在一旁练唱,有一次干活的时候不自觉哼出了声,正赶着台柱子林媚红在旁边卸妆听到了,夹棒带棍的跟给她卸妆的丫头哼了气:“哟,咱们戏班可是出人才了啊,无师自通。”这话说的明白,偷艺儿这事不光彩,她一下红了脸,赶忙走了出去。但唱戏这事她没耽搁,一半是因为上台比干活轻松,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戏班这琐琐碎碎的活干起来不分轻重,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真受不住。另一半是因为打小心里就对这台上的人羡慕着,上台也就成了一种执念,仿佛她生下来就只为了在这几寸舞台上展现那些人生。于是她总趁着早晨上山去吊嗓子,咿咿呀呀的,回音传得好远。
唱的多了,自然会被人听到,有一日,班主把她叫去,看着这个单薄的小丫头,“荷花,你可愿唱戏?”她蓦地抬头,晶亮的眸子已说明一切,“班主,您……您叫我唱?”班主笑了笑,“再不叫你唱,你就该在上山给我开戏班子啦。”她脸一红,挠挠头,原来班主早就知道,“以后你就跟着媚红学吧,她唱的好,表的好,你跟着他自然亏不了你。”她喜忧参半的对班主道了谢,既高兴她终于能唱戏了,又担忧着她这位难伺候的“师傅”。
第二天,她走到林媚红屋的门口,深吸一口气敲门走了进去,“媚红姐,班主说让我跟着您学,以后还要麻烦您了。”她战战兢兢的把话说出了口,低着头站在门边上,像是等待着发落的小丫鬟。坐在梳妆镜前面正画唇红的林媚红眼都没抬一下,画好了嘴唇,她拿着香膏点了点耳垂,整了整刚卷好的头发拎包起身走了出去,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皱着眉停下来,“没长眼睛啊,堵什么门口。”她一惊,赶忙侧过身,林媚红看都没看,皱着眉走出了门。她看到林媚红走远了,才放松下来,果然,她的师傅不好伺候,林媚红这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她心里犯了嘀咕,想想以后要面对这么个主子,若是在古时候皇宫里,她怕是长一百个脑袋也掉光了吧,她苦笑。幸好伺候林媚红的小丫头春菊好说话,她这才知道林媚红是被省城的军官接走了。这并不稀罕,尽管戏班里不允许戏子私自出去,但毕竟人家官大业大,看上戏子的事常有,又加上他们给的不少费,班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有时候她们几个主角儿间比被请出去的次数,比哪个包着她们的官厉害,这更像是古时候的艺妓,只是没那么明目张胆罢了。她心里想着,但不敢说出口。春菊让她等林媚红回来再说,她点点头,继续干着昨天没干完的活。
夜里,她听到汽车开走的声音,然后就听见高跟鞋踉踉跄跄走过去的声音,然后就是春菊叫林媚红的声音,她心里一沉,本打算天亮了再去看看,后来又想着能帮到春菊什么,就起身批了件外衣走向林媚红的屋。她还没进去,远远就闻到一股酒味,她赶忙走进屋,春菊见她来了,像是看见了救兵:“荷花,快来快来,林姑娘喝醉了,快来帮帮我。”她走到林媚红身边,那酒味更明显了,她和春菊把林媚红抬上了床,拖了鞋,又把她旗袍的扣子解开让她透过气,然后盖上被子,她用水沏了一壶浓茶,然后让春菊先回去睡,她则在桌边拄着头寐着。半夜林媚红又吐了几回,她仔细伺候着,吐完了给她喝热茶,后半夜老实了不少,她也就得以在椅子上睡到天亮。
到了早晨林媚红先醒过来,“春菊?春菊?小蹄子跑哪去了,我要喝水。”她听了,条件反射的倒好茶给林媚红送了过去,林媚红刚喝了一口,然后“噗”的吐了出来,“你想凉死我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媚红姐,我去给你弄热的。”她清醒过来,然后接过茶碗端着茶壶走了出去,在厨房烧了壶热水,沏好一壶新茶才走向林媚红的屋子,林媚红早已经洗漱干净了,她倒好茶在林媚红身边端着,林媚红不理,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尴尬,林媚红接过了她手里的茶,“等着你,都要渴死我了,还是你故意不叫我喝到水?”林媚红撇撇茶叶,吹了吹抿了一口。她愣了愣回答:“怎么会呢媚红姐,我”她还没说完,林媚红打断她的话:“谁让你管我叫媚红姐了?你知道你自己个儿的身份么?你以为让你跟我唱你就是个角儿啊?还跟我论姐们,瞅瞅你这张脸,你觉得你配么?班主答应让你跟我,你别以为我会做你那鞠躬尽瘁的好师傅,不可能的事。”林媚红说的话字字打在她心窝里,她顿的红了眼圈,但是林媚红这是愿意教她了,终于有了答复,她也就稍稍放下心。林媚红看着她快哭的样一脸嫌弃:“哟,这才说两句就哭了,那我可伺候不了你了,你赶紧跟别的温柔的师傅学去吧,我可供不起您这大佛,赶明儿班主又说我欺负你,我可担待不起啊。”“不是的,媚红姐……不,林师傅,我这是感动了,您终于愿意教我了,我这不是委屈,我就跟您学,您赶不走我的。”她一时嘴笨,竟不知道称呼她什么。“得得得,你还是叫我媚红姐吧,还林师傅,你这是学唱戏还是学卖肉呢啊,赶紧把你那脏脸擦擦去,全戏班都知道你是我徒弟了,以后少给我丢人。”说着,林媚红摆摆手让她出去,她点点头,答了声,转身走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