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乾还不放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事先叫拢了在卫校的教室里交代了又交代。
妹娃儿们当然照做，甚至照本宣科，却没用，伤们还是哭。妹娃儿们说着说着，鼻子也酸酸，泪就涌出眼眶，先还只湿了脸颊，到后面就哭出声，个哭，群就跟了哭，甚至比伤们的哭声还要尖锐响亮。
怎么办呢？徐敬乾问唐发儿，唐发儿虽说只是个厨子，但脑子灵活聪明，什么纠结事，他都能在关键时候想出歪歪点子。他自已说要搁两千年前，他肯定是另个孔明，生不逢时哟，他只能做个厨子。
唐发儿说：“风茄儿花正开了喔，喊人去采了煮茶喝，看他们还哭不哭？”
徐敬乾知道那种叫风茄儿花的草药，中药里常拿了入药。医院手术时没麻药，也常用那草药充麻醉剂。
徐敬乾说：“看你出的是什么鬼主意哟，他们昏睡个天两天可以，能沉睡年半载呀？”
没人请潘婆，那天她自己却要去“病房”。
她指了那几间棚寮说：“我要去那边看看。”
凌照照说：“那地方没什么好看的哟。”
潘婆很固执，她执意要去。
凌照照说：“那地方血污兮兮的，你去看个什么？”
“我看看他们去，我来这里我能不管他们？”
凌照照说：“你织绷带纱布就是管顾了他们呀，你对医院贡献大哩。”
“我想去看看，不为别的。”
凌照照知道，定是因为哭声，那些棚寮常常都断不了哭声。
我想跟他们说说话
潘婆总是在哭声响起的当头出现在那些棚寮里。伤兵们还是哭，此起彼伏，他们并不在意个绷了脸的婆娘出现在视线里。他们对潘婆的到来视而不见。
潘婆依然不笑，但她说话心平气和。她问的是绷带的事，阿红要给伤兵诊伤，叫看护小心地解开那伤兵的绷带。潘婆就问：“这布好用吗？”
伤兵是个多岁的男人，看上去伤并不重，闷闷着说：“好用不好用，谁都不意用呀。”
看护说：“潘婆，这布用作纱布可惜了。”
潘婆说：“看你说的，救人命哩！哪地方用了有这种用场功德高？”
然后潘婆就给人端茶递水。看护说：“潘婆，这是我做的活，你去忙你的。”
潘婆说：“我忙过了，我想跟他们说说话。”
人家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潘婆回了句：“不是说话的地方是哭的地方？”
医官马洪说：“想哭就让他们哭哭他们身上伤痛，心上不好过”
潘婆嘴唇抿了下，说：“他们身上伤痛，心头不好过就更要跟他们说话，尤其心头不好过那是被东西堵了塞了。话是流水，说说大水就冲了那些东西”
医官马洪不知道潘婆抿嘴实际上是对人笑，潘婆对医官马洪笑了下，她很少对人笑。但医官马洪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些时候说说话，确实能让人解除痛苦忘却忧烦，这对治病确有好处，但要看话题哟，要看说些什么哟。
潘婆平时话不多，说话也硬声硬气，初初接触，听她的话总是不舒服，想说什么也没法说，如鲠在喉。医官马洪就不喜欢听潘婆说话。其实潘婆的话，次两次是有点硬有点那么不中听。但听得多了，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什么，大家都能容忍。有的不仅能容忍，还很意听潘婆说话。
当然，医官马洪很忙，他忙得几乎没说话的时间，他当然没法“习惯”。
潘婆跟伤兵们聊天，心平气和，和蔼可亲，与平常迥然不同。她的聊天还真缓解了棚寮里那些沉郁。伤兵们爱跟潘婆说话，其实不要说养伤的人，你个健康人整天待在床上试试？有人跟你吵架你都意。整天待在那里，守着头顶的片茅草屋顶多无聊。
所以，伤兵爱跟潘婆说话。
有天潘婆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几天我听到你们哭”
伤兵说：“整天有伤活了抬进来横了抬出去抬去了大城寨，这心上就塞满了乱草，就想哭”
潘婆说：“我晓得，你们不是怕痛，是心头不好过。”
潘婆说：“想下，年后又是条好汉，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从这个岸边到另处岸边”
对方说：“看你潘婆说的”
“咋个？我说错了？”
对方哑了。他没话反驳。
潘婆就开始描绘“另处岸边”。说路上开着的彼岸花。潘婆说：“那花只见花不见叶，朵个颜色，悬着飘着”
伤兵听着听着就安静许多，没了哭叫，伤痛的士兵也只轻轻那么哼了。
“花像流水，河里流的不是水是花，你们谁看过？”潘婆说，大家往她脸上看，那表情好像她真的亲临其境过。
“流着流着就汇到处了，不是河了，是片大湖，湖面上满是颜色的花，花会漫上来，成了彩云那些彩云簇拥了那条路，人就在彩云里游走”
“啧啧”有人啧着。
潘婆见大家安静下来了，就起身说：“明天说明天说，我得织布去了，我出来歇歇的，时间到了”
首长到底是首长
骑白马的首长来了，首长常常到王坪来。王坪不是般的地方，王坪对于红军来说很重要，首长经常要来。
首长到王坪，就说：“小坎呢，小坎呢？”
人家说：“小坎在伙房给厨子唐发儿他们剃头哩。”
首长说：“你们跟他说，他交代我办的事我给他办好了。”
人家说：“什么急事呀，万小坎敢交代首长办事？”
首长往那边指，众人看见那匹白马和首长的警卫起子。只是还多了个身影，有人认出那是烂袄。
“哟！那是哈娃儿烂袄，你怎么把他带到王坪来了？”
“我答应过万小坎的，我把烂袄带来了。”首长说。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他有心把这个哈娃儿带到王坪来。烂袄喜欢游走，外面兵荒马乱的很不安全，王坪这里有万小坎，而且地形特殊，要走出去不容易。更何况这里是医院，虽说烂袄这先天性智障医学上还没什么治疗的办法，但这里有很好的医护条件，可能对烂袄的生活有好处。
首长想亲自把烂袄交给万小坎，但徐敬乾把他扯走了。他说有重要事情要首长指教。徐敬乾给首长说了他的困惑。
“你看她跟伤兵说这个”徐敬乾把潘婆在棚寮里说的做的点滴不漏地告诉首长。
首长说：“潘婆为什么跟伤兵们说这些？”
徐敬乾说：“她说她听到棚寮里老有哭声，她说她不想听那些哭声，她跟他们说这些”
“那后来效果怎么样？”
“哭声真就少了”
“那就是了”
“可她讲的故事里带有迷信色彩，红军不信这些”
首长当时没说什么，徐敬乾老看首长的表情，但看不出什么。潘婆的言行让他困惑了有些日子，他想从首长那儿得到点拨，但首长好像还想让他困惑下去。对此徐敬乾也很疑惑，摸不透首长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首长来王坪总要召集大家开个会，不是通报外面的军情，就是调研医院的问题。他们进了屋，徐敬乾说了很多，医官马洪也说了很多。首长说：“你们的工作很努力，切都很好。医院在短时间和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能把工作做到这种程度，你们付出了很多。后方有所保障，前方的将士就更有信心了”
然后，首长说到潘婆，他问大家：“潘婆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人说：“潘婆想要少些哭声”
首长继续问：“为什么会有哭声，为什么潘婆那么做会让那地方少了许多哭声？”
没人接话，他们都在想，是呀，为什么呢？
首长说：“这是我们工作上的欠缺。我们直以为医院就是救治伤病，只注重伤病的身体，没有注意到伤病的心理。个女人，却敏感到了这点，也用她的方式在帮着伤病，也帮着医院虽然那种方式有点古老，所涉及的内容有迷信色彩，但却起了种心理救治的作用”
徐敬乾想，首长是这么想的，首长到底是首长，比我们看得透，想得深。
首长说：“为什么会有哭声，为什么不是笑声？我们要想想王坪是个特殊的地方，应该有笑声”
笑很重要
笑在王坪很重要，这事甚至惊动了首长。
首长隔些日子会来王坪看看，医院对于支军队来说，是很重要的个部门。他惦记着，怕出个什么问题。对这里的工作，他得时常关注。
医院若出问题便是大问题，有时决定了战争的胜败。
首长又来了王坪，他到处走了走，去了医院的每个角落，觉得切都还挺好。可想想，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想了很久，终于想出来了，是周边的氛围。切都很好，可是氛围怎么不对？那些阳光少年，正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华里，怎么个个脸上好像蒙了米口袋？层厚厚的灰。这样子，对他们的成长不利的哟。还有那些伤病，身体受了伤，但心情不能阴郁哟！整天待在这种没笑容的灰灰气氛中，对身体康复有百害而无利。
“要有笑脸。”首长对徐敬乾说。
“可脸长在人家身上，他们不笑怎么办？”徐敬乾说。
“要想办法呀。”
“我想过了，我动大家唱歌，他们不唱。”
“总会有办法的。”首长说。
万小坎拉了烂袄的手在王坪各处走有人说万小坎你看谁来了？万小坎看见那匹白马了，说：“我看见了，首长来了。”
“你再看看，仔细看。”
万小坎又那么看了回，马尾巴晃着，晃晃就晃出个人影，万小坎惊得跳起来。他跑过去，把烂祆抱住了：“是你哟，烂祆！”
烂袄哦嗬着，他是个哈儿，激动只会舞手跺脚地哦嗬。
万小坎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现身王坪哟。是首长找到你，把你带到王坪来的吧？我知道是他，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万小坎拉了烂袄的手在王坪各处走，边走边说，这是溪河，河里水清，下大雨你莫到这地方来，发大水冲你去见阎王爷。然后是滚月潭。万小坎说，仙女偷偷下凡，在这煮鸡蛋哟，蛋还没熟，天兵天将赶来将仙女掳走，那蛋还没熟，在锅里滚哩。
烂袄还哦呀嗬的。
万小坎说：“什么？你说看不到？其实我也看不到，要到晚上，要到月亮出来才看得到。”
走走，就到了大城寨。他们沿阶而上，他们拐过那片核桃林，然后，他们穿过石门。
“别看门小，这是城门哩。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年刘邦在这带据险屯兵，有上万人住在大城寨哩。”万小坎说。
烂袄小眼眯成缝缝，哦嗬了。
“汉高祖刘邦你知道不？哦对对，烂袄当然知道，有什么烂袄不知道的呢”万小坎嘀咕了。
“刘邦当年为汉中王，招兵买马，平定秦，那些兵马就屯兵得汉城带哦哦，我也是听我师傅说的，我说不出个眉目反正那时这里住了很多人，现在没人住了，现在是牺牲的弟兄们住在这儿。王田丰、刘庙有、李福恒多哩，好多的弟兄住在这儿我不说了，多哩，反正你也不认识。”
万小坎带了烂祆去了很多地方，棚寮、铁匠屋、织布房到洋屋子时烂祆偏要进去，也许那洋楼的怪模样让烂祆好奇。
万小坎说：“别处可以商量，这地方有命令不让外人进，不能随便进的。”
烂祆没哦荷了，烂祆更不笑了。烂袄嘟着嘴，脸绷了，脸上像敷了块脏抹布，他小眼下里乱晃，不理万小坎。
“你生气了？你生气了也不能进那地方！”万小坎坚定地说。
直到去了伙房，烂祆脸上那团肉才又重新松弛下来，万小坎跟他说：
“这是唐发儿，你要叫叔。发儿叔能做出好多好吃的”
“哦嗬哦嗬”听得有好吃的，烂袄哦嗬起来。
“你看柜里的桌上的吊篮里的锅里的都是好吃的哟”
烂袄早饿了，他朝唐发儿伸着手。厨子唐发儿给了他个米粑，又给了他个，连给了个，烂袄往嘴里塞，吃得眉开眼笑。
万小坎说：“怪我，我只顾了带你看王坪，把你的肚子忘了”
他们在唐发儿那儿疯吃了顿。
首长把那件衣服穿在身上
首长这次来还专门要去看谢模理。
徐敬乾说：“那娃儿在王坪好好的，他好好的哩，就等那些重伤都救治完了，马洪医官会给他手术的。”
首长说：“你带我去哟，你不带我去我自己找了去。”
谢模理随了队伍来了王坪，这事谁也没想到，谢模理更没想到。万小坎记起那天苦草坝坡上的事，那匹白马和那个男人。他想，这事似乎和那个男人相关。
万小坎说：“那天首长抱你下马的时候在你耳边跟你说什么呢？”
谢模理说：“他说，你信不信红军里有能人能帮你治好腿的，你能站起来”
“哦！他这么说？你呢？我后来看见你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什么。”
谢模理说：“我看见那男人衣服破了，我说我能帮你补好，我也能帮你做身称心的衣服我就说了这么句。”
“你说这？你就说这？就说这些？”
“就这些，你们看到的呀。”
“我们看见你们细言碎语地说了几句，不知道说些什么”
“就这些就说这些，就说补衣服的事。”
万小坎说：“人家是大官，人家哪会找你补衣服？”
谢模理说：“我只那么说说嘛。”
事情过去有大半年了，谢模理来到王坪也有个多月了。他没想到那个男人会来找他，他知道自己来王坪是这个男人安排的，他想感激恩人。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不能食言，答应过的事他要践约守信。不过他想，那么大的官，应该有新衣好衣换的，那天也许偶然就穿了件破衣服吧，也许就是路上刚刚被挂破的哩。
谢模理正闹情绪，脸生硬得像块石刻。谢模理埋头做着针线，心里窝着股无名火，不知道向谁发泄。其实这事情在王坪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尽管开初也有人看不惯。川军的人，战场上还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哩，俘虏了受了伤担架队抬了到这地方来，当然蒙住伤者的眼睛，是怕他们识路留下隐患，其余都跟红军伤样待遇，凭什么？他们杀了我们的人，还给他们治伤，治好了送路费让他们回去。谢模理想不通，还有更过分的。俘虏里有人还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让你怒火中烧。有个叫禾秆的川军士兵就是这样，整天穿了那身川军衣服晃荡了，有人说你现在是俘虏了你穿了这衣服惹事端，你像根竹篙儿故意挑了这身狗皮招事惹事呀？这个人长得瘦，个头还高出人家头，所以给了个外号叫禾秆。
禾秆的那身衣服破了，徐敬乾来找谢模理缝，谢模理不干，他说：
“我不缝这衣服，我不给这种人缝衣服。”
徐敬乾讲到俘虏政策什么的，讲了许多。但谢模理全当了耳边风，他听不懂，觉得事情真是不可理喻。
“你客人样待他们，还好吃好穿地给他们，伤好了还给路费让他们回”
“是哟，这是政策”
“可他们要是回了还重回老地方与红军作对呢？”
“也许吧”
“你看你说也许，那不是放虎归山养虎为患？”
“阿红不就是这样？但他还不是铁了心跟了我们。”
“阿红是阿红”
“你现在还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徐敬乾说。
“我是不明白，我不给他缝衣服，等我明白了再说。”
结果，那件衣服还是师傅漆史元给缝的。
师傅漆史元今天没缝衣服，他在做剪裁。有人从那边走来，走近了，漆师傅才抬起头，显然吃惊不小，他“哟”了声。
师傅的吃惊让谢模理觉得肯定有非同寻常的什么事情，探头，看见那个男人了。
“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要给我补衣服。”那男人笑着说。
谢模理笑了说：“难道你那身破衣服直穿到现在？”
男人说：“那倒没，可是衣服总难免又破了吧”
漆史元说：“模理，首长叫你补衣就补衣哟，你看你啰唆那么多，人家是什么人物，有衣服让你补也是你的荣幸呀”
男人拿出那件军衣，右肘处破出个洞洞。
谢模理说：“人家破都是膝盖破，你破在肘子上。”
漆史元了头，他觉得很奇怪，今天徒弟谢模理怎么这么多的话。
谢模理是激动，他心直在他胸脯里面咚咚地跳，他想他得说些什么，就随口说了。
漆史元说：“人家首长要办公写字，字写得多那地方就磨出洞洞了，晓得不？叫你收声你收声，你补衣服，你哪那么多的话哟。”
谢模理不再说话了，在窗口光亮处开始为男人补衣服，男人直看着他补。
漆史元说：“首长你有事你先忙，你放心，娃儿的针线做得好。”
男人说：“我没事，就算歇下，我转了有圈了也累了。”
漆史元就给男人递烟，男人摆了摆手，说：“我不吸烟。”漆史元就泡了碗茶，走到半截儿觉得似乎不妥，将茶倒进自己的竹筒里：“我去找阿红要点好茶，我这茶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