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模理没管没顾，他小心地走着针线，捏针的那只手，手起手落，那块补丁很平整地盖住了那破洞。这么块补丁其实最难补，正好在肘拐地方，能弄得手臂伸缩曲张都平整是足见了功夫的。
首长把那件衣服穿在身上，在王坪走了几个来回。去了中医部西医部红色卫校伙房和药厂，也去了木工厂担架队轻伤连和重伤连还有手术室，当然也去了总务处被服厂招呼队洗衣队人们就看见那块补丁了，大家啧啧地称赞了几句，他们发现首长脸上直笑着。觉得有些诧异，以往首长来总是心情沉重，他急呀，总医院伤抬进来的多，走出去的少。有胆大的说：“首长，你捡到金元宝呀，你看你笑得”
首长说：“笑就是金元宝。”
听的人没听出首长话里的意思，他们眨巴着眼睛。
上堂音乐课
首长召集大家开会，他要布置新的工作。他跟徐敬乾说：“你把该叫来的人都叫来。”很快他们来了，集中在卫校的那间教室里，来的都是各个部门的负责人。
首长说：“王坪缺少样重要的东西。”
有人问：“是什么呢？”
首长很认真地说：“是笑哇！没有笑的地方就没有生气，尤其医院，弄得愁云密布阴气沉沉的，这对伤康复不利。”
有人说：“我们也想笑呀，谁不想笑，可是笑不起来。”他没说整天手术室传来惨叫声，隔差的就有担架队抬了棺木上山，担架队也当殡葬队用，你看大城寨嘛，天两头的就有几座新坟立在那儿了。
首长说：“要营造气氛，要彻底改变。”
大家讨论了很久，做出了个决定：要成立剧社。
首长说：“这很好，医院要有自己的剧社，唱歌跳舞演文明戏，既可以活跃气氛，也可以教育大家，尤其是那些被俘虏的伤兵。”
徐敬乾做党代表，还管了后勤，直也是夜校的校长兼先生，现在却成天琢磨了建剧社的事。他想，要建剧社，首先要挑选能歌善舞的人才。
他想了想，医院这里有上千号人，唱歌跳舞的人才肯定是不缺的。就是平常不唱不跳也难说有潜在的才能，只是没被挖掘出来。尤其是那些娃儿妹娃儿，他们正是能唱会跳的年纪，应该找得出“人才”。
可大家都不肯开这个口，这里“开口”是指唱歌。也许平常也唱歌的，但气氛使然，歌只在肚子里唱不在口上唱，歌不出口，那怎么辨得出好坏高低？
徐敬乾想来想去想出个主意，再上课时，他说上堂音乐课。
“什么叫音乐课？”
“就是教大家唱歌子。”
“哦？哦！”大家觉得这事有些意外。
徐敬乾也挑了晚上歌子，先是选了《拉把胡琴唱给白军听》，觉得这歌说唱味浓，政治味也浓。又选了《消灭刘湘作战歌》，也觉得不妥，这是战斗进行曲，豪迈是豪迈，但属于直了噪子吼的那种，听不出唱歌技巧。想想，就选了《月桂花遍地开》中的主调。
《月桂花遍地开》是红军剧社直演的出歌剧，从鄂豫皖就直演着，深受军民喜欢。且这歌是民歌，曲调好，也是抒情歌子，能唱出情绪听了也不乏味。
那天夜里，伤们听得卫校的大教室里歌声响起，他们觉得很诧异，他们互相看了看，轻伤的说看看去。重伤起不了身，但可以听，他们支了耳朵听。
支了耳朵听的还有潘婆，潘婆在黑暗中织着绷带，全王坪也许全通江只有她不用亮灯黑灯瞎火也能织布。这是功夫，不是天两天能学到的技艺。潘婆晚上闲了没事，就会坐在织机边从容地织会儿布。突然那夜有人唱起了歌。
王坪的夜很静，没了白天的喧嚣。白天打铁的声音凿木的声音捣药碾药的声音尤其是伤兵手术时的号叫声音此起彼伏，难得有个清静时刻。只有到夜里，王坪除了蛙虫喋噪和猫头鹰的号啼以及处的狼嚎，就没有别的声音了。所以，卫校那边传来的歌声，清新悦耳。
潘婆想，你们唱你们唱去，她依然摸黑织着她的布。
徐敬乾教了大家天歌，有些人就唱得烂熟了。他又认真地教唱了天。
出奇兴奋的是烂袄，他对唱歌的事格外热衷，虽然咿呀了含糊其调口齿不清，但唱得很投入卖力。那些日子烂袄安分了许多，再不游走了。那条黄狗少了游走倒显得无所适从了，趴在棚寮的门边看那些男人女人娃儿妹娃儿唱歌，眼珠儿转着。
你当然应该是台柱子
第天，徐敬乾说：“个个唱。”
张乐生说：“为什么要个个唱？”
徐敬乾说：“过考呀，上了课就得过考，才能比出个高下，才能看出高低。”
有人说：“没听说唱歌还有过考的。”
徐敬乾说：“这是政治任务你们放开喉咙唱，唱得好的有奖励。”
有大胆的就亮了嗓门问：“徐参谋徐参谋，奖个什么哩？”
徐敬乾说：“奖双草鞋！”
有人就鼓掌，要知道，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荣誉。战场上立了功，也不过奖只斗笠和几双草鞋。
“那谁先唱？”
大家都互相看看，徐敬乾教歌时第句就没人跟，他们觉得在这地方唱歌怪怪的。直到徐敬乾唱了遍，依然没人开口。徐敬乾就火了，叫你们唱歌开个口这么难吗？要是盆肉在这里你们抢着张开那张嘴的哟。他往人群里扫了眼，就直喊张乐生的名字。徐敬乾觉得张乐生应该不擅长唱歌，点他是有其想法的，这么个人都唱了，别的人就势如破竹。
“乐生娃儿，你唱！你跟我唱。”徐敬乾唱了句，张乐生没犹豫很快就跟唱了句，那声音脆而响亮，丝毫不走调调。
徐敬乾愣住了，连万小坎也愣住了，更不要说别的人了，从没人听过张乐生唱歌，谁也没把这歌声与个高大的打铁匠放在起。
张乐生唱果然大家都开了口。
后来万小坎问张乐生：“怎么我都不知道你歌唱得那么好？”
张乐生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呢，徐参谋叫我唱，我就咬了牙唱了我唱得好吗？”他看万小坎也看众人。
万小坎点着头，众人也都点着头。
“好，不是般的好，是很好！就这么定了，乐生娃儿你也算个了。”徐敬乾说。那会儿，谁也不知道徐参谋说定的是什么，那话大家听得头雾水。
偏偏凌照照是最后个唱。其实有人早就喊着，让照照唱。肯定是有人先前听过凌照照的歌，要么就是唱得绝佳，要么就是塌糊涂，不然人家不会那么嚷叫。但徐敬乾偏让凌照照最后个唱，最后个是压台。
凌照照说：“我不唱‘月桂花’行不？”
徐敬乾说：“那你唱什么？”
凌照照说：“我唱乡下人常唱的曲儿调调。”
“那叫民歌。”徐敬乾说。他想了想，不知道凌照照怎么突然提出这么个请求。他当然知道这地方的民歌。巴中带的民歌种类多了，有薅秧歌、山歌、背歌、船家歌、情歌、金钱板、莲花落内容当然也花门，徐敬乾此前不仅做参谋，他还搞过段时间的宣传工作。他把《月桂花遍地开》唱得那么好，也有这个原因。他当然了解当地的民歌。这地方是穷山恶水，是荒蛮之地，但是不是越是这种地方人们越有精神上的想象，所以民歌盛行，有专唱生产劳动为主的劳动歌，也有教诲儿童的儿歌，既有在庭院休闲唱的小调故事歌，也有庄重严肃的祀典仪式歌。总之，下田有田歌，薅草有薅草锣鼓，薅秧有薅秧歌。有修房造屋过程中石匠、土匠、木匠吟诵的各类仪式歌，有专用于婚嫁习俗的哭嫁、坐堂歌，有支客司押礼先生吟诵的酒礼仪式歌和报送各类柬文的礼仪歌，有用于丧葬习俗的祭奠歌、孝歌，杀猪匠献祭仪式中用的仪式歌，有抬轿的报路歌，有背夫的巴山背歌，还有请雨仪式歌，春官说春歌，骟猪骟牛的止血歌，烧香拜佛的佛歌，巫师的诀术歌，嫁毛虫、烧土蚕、送虼蚤等儿童民俗歌总之，在巴中行行行都有歌可唱。有些日子，他甚至对民歌起了兴致，要是和平时期，也许他真的会放下枪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地研究巴中的民歌。
凌照照这么说，徐敬乾带头鼓了下掌：“为什么不可以呢，你唱你唱！”他说。
凌照照抛了下辫子，就唱了，她唱：“河里涨水沙浪沙，妹过跳磴眼发花，你是哪家小大姐，要不要我来把你拉？对门哥哥莫来拉，我是蜜蜂扑过的花，我已开花结过果，主意莫往我身上打！”
大家都听愣了，尤其徐敬乾。我只说让你最后个唱，没想到你真能做出压台好戏呀。徐敬乾这么想。嗓子这么好，声音这么甜美，唱了男又唱女，声情并茂，当然应该是台柱子。徐敬乾想。太好了太好了，他想，只是这歌内容不合适你个妹娃儿唱哟。还有，那前句男娃唱的你个妹娃儿也能唱出情致，难得。
反正那天晚上徐敬乾心里像装蜜的罐子。
他想了想，觉得得去找潘婆做做工作，那个古板的婆娘难说会横生个什么事情来。偏偏凌照照听她的。凌照照叫她师傅，看样子，凌照照还会叫她娘。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么女师傅呢，当然终身就为娘了。
徐敬乾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徐敬乾认真地做了番准备，跟潘婆谈事不同于跟别人谈事，就是跟很顽固的川军俘虏谈事也比跟潘婆好谈。跟潘婆你不小心个字没说对，那就僵了，僵了你就谈不下去了。你再跟她说，就跟她两只耳朵里塞了棉团样，什么话都充耳不闻。
徐敬乾当了回事但没想到根本不是个事，他拎了盒点心去找潘婆。
点心是首长带来给医官马洪的，医官马洪从两包中硬要给徐敬乾包。徐敬乾直没舍得吃，寻思找个机会塞回给医官马洪。医官马洪太辛苦，上头想表达红军的谢意，怎么能就随便吃了哩？他没想到点心会派上这个用场，心想，这工作也重要。就把点心揣进了怀里。
徐敬乾小心地跟潘婆开口，潘婆拍了下膝盖说：“好呀好呀，这是个好事情。我听到照照妹娃儿唱那歌子了，你说照照那歌比县上那个唱戏的角儿要好，是吧？”
徐敬乾不知道潘婆说的县上唱戏的角儿是谁，县上唱川剧的角儿多，有好些伶角都有点名气。他皱着眉想了下，想不出潘婆说的是谁，只好胡乱地点着头：“是啊是啊，要好得多好万千倍。”
徐敬乾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把怀里的点心放在潘婆的矮几上。
潘婆没说什么，打开那包点心，拈出块在嘴里咬去角，嚼着。
“甜哟。”她说。
“你来块？”她说。
徐敬乾说：“不了，还有很多事哩。”转身要走，听得潘婆说：“搞戏班子的事，你们要带上万小坎哟。”
徐敬乾想，这老太婆，竟然还想着万小坎，那娃儿唱歌是没天赋，但只要他意去，剧社多个人少个人关系不大。就很响亮地应了声：“要得①！”
在王坪这是件大事剧社的组建，对于医院来说的确是个大事，对于那些少年来说也是个大事。总之，在王坪这是件大事。
歌声和他们与生俱来，唱歌他们生来就会，但演戏是第次。就是唱①要得：川方言，可以的意思。
歌，区别也是有的。先前唱歌是自己唱了自己听，唱了解闷也是解自己的闷，但现在唱歌却要给别人听，要唤起别人的笑容。
可是到底快乐是少年的天性，这种天性被徐敬乾发挥得很到位，那些日子里王坪充满了歌声笑声。只是有人敲那只破钟时歌声笑声会停下来。敲钟，就知道又有人“光荣”①了，要开始场送葬，大家心情又沉重了回。
可是万小坎却有些郁闷。到唱歌，他脸上就会起阵阴云，当然很快随了徐敬乾起唱打拍子，那抹阴云忽然间就无影无踪。别人看不出来，但张乐生看得出来。
唱歌是件快乐的事，可快乐的事人人能够有份吗？
他们想到的是谢模理。
张乐生说：“我不敢跟他说我们参加剧社的事。”
“跟谁说？”万小坎说。
“谢模理呀。”
“你不跟他说也没用，他迟早要知道。”
张乐生说：“我给徐参谋说去。”
万小坎说：“说什么？”
“叫他给阿红说早点给模理治腿呀。”
“治好了又怎么样，又不能给他接上条腿。”
张乐生说：“那我们总得想个办法，看怎么样才能说服徐参谋让谢模理参加剧社。”
万小坎说：“这事我想过了，可谢模理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徐参谋准许了，谢模理也肯定不会参加。他不想做摆设，他要有作用，他坚决不会做剧社的闲人，那样他更难受。”
张乐生不说什么了，他觉得山穷水尽没什么办法可想了。有了剧社，气氛下子就活泼了还将会更活泼。大家脸上的笑多起来，可自己的兄弟谢模理却正好相反，他少条腿，人家又唱又跳的，他进了剧社不是更难受？会更郁闷更不开心。
他们眉头拧了，忽然就对天翻下白眼。
①光荣：此处指牺牲。
张乐生说：“能有个什么办法呢？”
万小坎也说：“能有个什么办法呢？”
那几天，两个人都挖空心思想着这事，办法到底还是让万小坎想出来了。不是想出来的，简直就是办法找上门来的。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觉得已经无路可走，突然眼前就现出条大道来。
今天他怪怪的
万小坎给担架队的刘白高他们剃头。前方的战事稍微平和了些，担架队那些男人才得些空剃发，几个月来担架队从没闲过，头发长得像乱草。
这天日头很好，万小坎就搬了几张长凳到潭边，他让几个男人在草坪和石头上等了，个个轮了帮他们剃头，剃个，就按到潭水里洗通；有的索性就跳到水里，彻底洗个痛快。
林子里有什么声音，老是传过来，像敲木鱼。
“我不喜欢这声音。”那个叫刘白高的人说。
“啄木鸟，是啄木鸟哟。”肖根旺说。
“只鸟能弄出这么大响动？也算本事”万小坎说。
“虫把树蛀空了，鸟啄了就跟敲木鱼样哟。”肖根旺说。
“就是，空东西都能弄出响来，竹子空心不是可以做笛子吹出好听的歌子来吗？”刘白高说。
说到竹笛，肖根旺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白高哟，你该让我们先剃，徐参谋把你从担架队抽了出来，你走运了哟。你不会再几个月也不得闲剃头，也不再抬担架累死累活了。”
万小坎对刘白高说：“你真不回担架队了？”
肖根旺说：“他走狗屎运，从小就不能安静，喜欢弄出响动来，喜欢吹笛子，也会用竹子做笛子，这回徐参谋说他会有大用场”
万小坎说：“哦，你进我们剧社了喔，你做乐手？”
肖根旺叹了口气：“以前累了歇脚时还能听你吹吹笛子消消乏，以后路上听不到你吹笛子了喔。”
万小坎心里亮，就那时主意上身了，他稳住了没让颗激跳的心跳出来，气却扯得急促了。
刘白高说：“小坎，你怎么了？”
万小坎说：“我在给你剃头呀。”
“你呼气像刷子刷我后脖哩”
“哦哦我憋口气，担心出气进气让手抖喔，你后脑这颗痣上长的几根毛不好弄，我怕刀伤了你，紧张喔紧张喔”
“哦，好了吗？我下溪里去洗洗。”
“你别急，我再给你修修”
旁等着的肖根旺不乐意了：“哎哎，小坎你在他头上绣花吗？白高那张脸，你就是把他额头和脸修出花，他也是个丑人哟。”
万小坎没理会肖根旺，手捏了剃刀给刘白高修了脸又刮脖子后面那些绒毛，还取出挖耳给刘白高掏耳朵。
肖根旺说：“咦咦？怪事呀，你跟徐参谋剃头也没这么仔细过哟。”
刘白高也歪头脸诧异地看了万小坎眼。万小坎把那颗脑袋扳回原位，说：“白高叔你别乱动，小心刀子伤你。”
“哦哦，叫叔了，你看他叫白高叔哩。”肖根旺说。
万小坎没理会，凝神手里的剃刀，跟着把担架队的几个男人的头剃了。几个男人都跳下水在潭里肆意耍水，搅得潭水水花溅。他们朝万小坎喊：“哎小坎下来下来！水不凉不热的正好。”
万小坎没理他们，只顾收拾剃头摊儿。他把做围挂的那块布展开，在空中抖了几下，些细碎毛发飘飘飞坠，落在草尖和沙土缝隙里，有些被风卷了飞出更飞得无影无踪。他把那些器具放在竹匣子里，把那几只凳子扎了，成了挑子的两头。他挑了起来，觉得竹匣子那头太轻又放了下来，从脚下找了块石头放进竹匣子里，然后挑了担子走。
水里的几个男人了水渍渍的头。
“万娃儿今天怎么了？”有人说。
“鬼晓得，鬼晓得喔。”另个说。
“就是，今天他怪怪的”刘白高说。
“他叫你叔，又跟你修脸挖耳，好像你真是他亲叔”肖根旺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