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晚上睡眠充足，所以每天早上早起并可长时间的散步，沿着藉河河堤不紧不慢地往单位走去。晨风习习，鸟语唧唧，在西北，夏天的早晨和秋天的傍晚是我最喜欢的时候。脚下的这段河堤上并没有多少为绿化城市而栽种成荫成群的树木鲜花，但野生的花朵却并不鲜见。那天，走过河堤，随手拣去一块压在一朵小花花茎上的石子，然后看它们缓慢的直起腰身。我明确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不仅没有意义，而且惹人嘲笑，但我觉得人活着已被重重负担压的步履蹒跚，何苦也要给花花草草增加和人一样的苦难，举手投足间能够给他人或者它物带来一点轻松，与自己实在是举手之劳，而与他人（物）则可能有意想不到的益处和结果。
想起曾去上海附近的朱家角游玩，一进去，便看到那些青瓦白墙的建筑如一册册线装书端立于眼前，走在逼仄的小巷就如走在这书的字里行间。
踏上放生桥的时候有朋友从老妪处购得金鱼数尾，然后兴高采烈地往那很有些肮脏的河水中放生。我站在桥上看她们孩童一般笑逐颜开放生的同时，也看到就在她们的身边，一张不大的网在水中若隐若现。我想，这些被她们购来放生的鱼怕是永远也游不出去这张网的，或者，她们一转身之间，那个老妪会拉起网来，把这些可怜的鱼儿再次向他人兜售，于是，这些鱼就不仅仅是可怜而是可悲了。又或者，同一条鱼也被你放生过数次，由此可悲的就不仅仅是鱼，因为你的善良，连你也可悲起来。
突然一阵暴雨，空气湿润的能拧出水来。下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瓦蓝晶亮，几缕白云很悠闲惬意地在天空游来荡去，让人的心情也格外轻松愉悦，于是顺着早晨上班的路线原路返回，在河堤上却发现早晨被我刚刚拣去压在花茎上石头的那朵花却被暴雨倾扎于地，花瓣残缺且泥污不堪。原本我只是为了路过花丛时拣去压在一朵小花上的石头，让这朵花可以成长，反而因此让它更快地夭亡，我的心生发出一种莫名的惆怅。
而这朵花注定是要凋零枯萎的。 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
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瞬间来自背后的突然袭击。我在毫无防范地前行，来自背后的沉重一击，顷刻让我眩晕过去，仿佛自悬崖边上，被人猛猛地推一把，瞬间，我就掉了下去，速度极快，甚至连恐惧也来不及产生。
并不是梦境，这个感觉迅速在体内膨胀。忽然想起那个被所罗门王藏在瓶子里的魔鬼，一千年过去了，他被释放出来的时候，瞬间比巨人还要高大。那么这个感觉就是我身体里的魔鬼吗？我忍不住回头，匆匆的人群善良的流动着，没有一个脸上写着暴力。一片枯黄的树叶自由旋转下来，连风也没有，落叶的姿态安详而宁静。于是有另一片树叶也跟着落下，飘舞着，奇特的猫步走在虚无的T型台上。还有另外一片，也在飘落，我想我是在仔细观察它们的出场顺序。
落叶和我，或者我和落叶，是某种和现实对抗的象征吗？区别仅仅在于，落叶脆弱易碎。如果我想揉碎它的话，可以在另一个瞬间，不为人所察觉地让它碎成粉末。或者，掏出我随身携带的打火机，一股小小的青烟之后，它也就虚无了。树叶只有几个季节的生命，而我已经活了若干年，我在记忆里一次次播放树叶形成长大直至坠落的过程。我相信这一刻我的眼中一定注满同情和惋惜，幸运在我心上毫无遮拦地绽放，或者是一阵激动，我努力掩饰着不让在脸上表现出来，最少也能够做到肉笑皮不笑，细心的人一定能够看到。我赶紧低下头，而这一刻，这已经是一个另外的瞬间。那些桃树的叶子、杏树的叶子、核桃树的叶子、柳树以及叫不上名来的许许多多树的叶子，在我眼前呈现出来，全部是枯黄的。和这些树叶相比，我是强者，我同情或者怜悯它们，我高大，高大赋予我这个权利。
或者转换一下角色，树叶是我，我是树叶。对，就在这个瞬间，我像是被谁猛击一掌，自悬崖边坠落，眩晕感从脚下产生，我像是走在棉花上。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弥漫开来。
我使用这样的比喻，足见我内心一片荒凉。这种荒凉直接影响到我对词语的选择或者偏爱。此刻，也是一个瞬间，天色将晚，古城天水的黄昏是灰色的，天空、大楼、民居，甚至飘扬的彩旗，也在这灰色中垂下来，像一个黑黝黝的家伙。夜色正从四周的山顶上包围过来，它们的速度准确的就像正在捕向猎物的狮子。整座城市正在被吞没。
暮秋的黄昏已经有些寒冷，虽然没有风。不仅仅是秋天的黄昏，在每个日子的黄昏总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困扰我。黄昏是一块巨大的篷布，把整座城市和整个人包裹起来。快乐也罢，沮丧也罢，黄昏依然故我的把所有的一切包裹起来，珍藏或者扔掉。我不知道黄昏会把我扔向哪里，因为我不知道我的脚步能够把我带向哪里。在黄昏中我总是迷失方向。而房屋是熟悉的，树木也是熟悉的。这些树木正在落叶，它们飘落的姿态远远比我坠落时的姿态漂亮。有一些灯迫不及待地打开，使我在坠落的过程中仿佛能够看到希望，这种希望充满原始的诱惑。
我知道我不能停止坠落，每种生命每个生命其实都在坠落，只不过有的是在知觉之中，有的是在无知觉之中。这就是分歧。知道的如我，心中一片荒凉；不知道的，一路欢声笑语，把车子开得飞快，有一些昨夜三点钟的积水被溅到我身上。
但是，黄昏总有乐曲如一把利刃，把我从眩晕中切割出来。这些雄壮或者有些装腔作势的声音，在暮色沉重的时候格外清晰。这时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些声音是妇产科医生的手术刀，总能准确地划开子宫，取出一个开始坠落的婴儿。记得小时候看父亲或者叔叔杀鸡的时候，总要虔诚地对鸡唠叨几句，我从来没有听清楚他们唠叨的是什么，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妇产科医生在划开子宫的时候会不会唠叨。需要老老实实交待清楚的是，妇产科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至多也就是儿子出生的时候，在门口狠狠地张望了一夜。
我想这是下意识的，我现在回想不起来刚刚走过的路径，但是此刻的我已经倚在五楼的阳台上，依旧狠狠地张望着已如浓墨一样的夜色，等待放学归来的儿子的身影。就在这个瞬间，一声炸雷彻天而至，天空突然坍塌下来，仿佛伸手可得。俄顷，豆大的雨点如密集的子弹倏忽射下，打在窗前的马路和低一些的楼顶上，像一匹暴躁的野马，扬起了尘烟似的一片水雾。即刻就有泥土亲切的味道侵入鼻腔，让我想起在故乡的山梁上看暴雨突来的情景。而现在雨水倾泻着，就在上一个瞬间和下一个瞬间的交界处，我抓起雨伞和一件蓝色的雨衣，冲进雨里。
偌大的马路，这个瞬间只有我的身影。 我的茶园
昨夜难眠，便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周作人先生的一本书，翻看到枟喝茶枠一文，心中顿生出一种很深的羡慕和期盼：“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样闲情逸致的心情，应该和李白的喝酒、陶渊明的采菊、司马相如的抚琴一样，是一种很有雅趣和闲适的心境。于是他又说喝完茶后“再去继续修个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好一篇饮茶的妙文，又使人不由想起清朝沈复在枟浮生六记枠中写和妻子芸娘的恩爱之情：“夏日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真真是爱侣相携相爱情意笃深的惠心之作。
饮茶品茗本是文人骚客由来已久之习。“问妇索酿，瓮有新刍；呼童煮茶，门临好客”（明·陈继儒枟小窗幽记枠卷五）。朋友临门，亦是煮茗相待，何况有“寒夜客来，以茶代酒”之说。余身不入文人之列，然却好饮茶，似已成癖，偶也与二三好友，常常相邀聚在茶社，众友送余一绰号“茶垢”，意思是说我这人的皮肤黄黑，如茶垢一般，我深爱之。
然，我之有茶癖，并不是总想在喝茶的时候刻意寻得一种心情。正如饮酒、抽烟的人渐渐有了酒瘾烟瘾一样，习惯了，就成为一种必需。一杯盈手，香气氤氲，埋头于连篇累牍的文件当中之时，间或狎一口，便可解头裂之痛；阅读一本喜欢的书，读到高兴处，饮之一口，当可拍案高歌；心灵疲惫、双目混沌之时，大口满饮一杯，顿觉满嘴生津、耳聪目明。即或悠然于窗前，轻轻开启窗户，雨声可听，鸟声可听，蛙噪、虫鸣、犬吠亦皆可听。
沏一杯香茗置于案左，任其袅出一屋的幽香，如果屋内正好有诸如茉莉、桂花等等香气更幽的花悄悄绽放，有诸如古筝、木琴、箫管、二胡等等乐器奏出的乐声，置身其中读书、写字或者邀约几个亲朋（最好有秀气娇好的女友一二位，且不可贪多，否则必致累耳）清谈，也是至为赏心悦目之事；或者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只是品嘬那微苦微涩后味清新的青茶，我以为很可以找到一些和人生的苦涩感很相切合的滋味，那滋味便又可以涤荡许多生活的忧愁和烦恼，乃至失意和挫折。
我之饮茶，是愿意常常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在乡间的岁月，天天可以偎依在爷爷的膝前，就着烟熏火燎的火盆，给爷爷煎煮一罐罐的浓茶。那茶叶是农村最为价低质劣的碎末茶叶，不像我现在喝的是价格不菲的上好青茶。
我爷爷一年所喝的茶叶怕是抵不上我柜中一听茶叶的价格，而他一生所喝茶叶的价格又怎么可以和我对他的追念、思念相比较呢？
亲情无价，追思之情亦无价。
现在的我也是生活在城市里，尽管是在城市的一隅，这么无闻地、蜗牛一样惨淡经营着我的生活，但是，记忆中与茶有关的情节都被爷爷的身影充塞得满满的。虽有茶癖，我以为只是我自己的一方精神茶园、情感茶园，茶园的远近处都是爷爷留给我的伤感和悲怆。但是，没有想到今夜无眠，就随手打开一本书来，便是一篇叫做枟喝茶枠的美文在等我，而自己脑海中霎时又有些很陈旧的文字泛起，搅的睡意更无，只好披衣起来，从层层叠叠的书籍中抽出那些丝一样与茶有关的片言只语，更是因了我对爷爷追念的一种痛楚。
其时，是在冬月，我想家乡的枫叶也该是开始染血的季节了，我的很多书中，都夹有数张从家乡带来的红红的枫叶。身居城市，周作人先生的“瓦屋纸窗”早已无处可寻，然我想人生的忙碌和闲适，倒不一定非要从饮茶中得来，真正保持了内心淡泊宁静的人，即便不饮酒、不品茶、不采菊，也可以有不少闲情逸致以娱其趣，而玻璃、钢铁器皿和一次性口杯早已普遍代替了陶瓷茶具，即就是谁家拥有一套，大多也已经成为摆设，很少会拿出来待客。
因此，周先生笔下的境界已成绝笔、不可再得了。
内心凄惶，又重新沏了两杯新茶置于几上。缕缕茶香随着雾气飘散，恍惚中以为是在和爷爷对饮，心中亦盈满对爷爷浓浓深深的怀念。
爷爷，我想您呀！ 颜色
一
当太阳沿着龙王庙村的炊烟渐渐升高明亮起来的时候，田家山首先被一片温和的红色光芒包裹了。那光芒穿透层层浓重的雾气和块块片片的炊烟之后，不再那么鲜艳，有些像桂花父亲从秦安县城里给桂花买来的红衣服，水红水红的，和桂花脸上刚刚漾开的少女红润的脸色一样。让人怀疑那衣服是被桂花脸上的颜色晕染了，或者桂花的脸是被朝阳中那水红的衣服映红的。这些在我眼里总有些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感觉，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我第一次对红色确切的印象，就是桂花的这件水红衣裳。那是我五岁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通过对这件红衣服的向往，我才明确地知道太阳是红色的，很多野花是红色的。但那太阳和野花的红却不是桂花衣服的这种水红。太阳和野花的颜色，要不就太浓烈，要不就太浅淡。我好像一直在寻找这种水水的红色，可是总也没有再遇到，就连这么多年看到的许许多多少女的脸上，也再没有了那种水红。
在颜色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之前，准确地说是在我明确地知道这种水红的颜色能够把一个女孩子映衬的如此之美之前，我的世界是混沌而清亮的，泉水一样的透明，早晨的空气一样新鲜，杏子一样浑圆饱满，核桃一样结实安全，桑椹一样简单甘甜。那时候的我，就是长在田家山水弯地崖边边的一棵野莓子，尽管土地贫瘠，尽管气候干旱，尽管附近杂草丛生，但泥土中自然的养料，自然的阳光，自然空气中提供给我的水分，足以能够让我的生命自然成长。
因为颜色的出现，我的生活出现了向往，是最初的那种人性中原始的占有欲。生命一旦出现向往，就会派生出更多更复杂的情感，比如担忧、焦虑、迫切、嫉妒、惧怕、难过、自卑等等，随之而来的还有虚荣、炫耀、做作、伪饰、骄奢、小气、自大等等。从我自身的经验来说，我一点也不否认颜色对生命的诱惑。有时候，对有些人而言，这种诱惑是致命的。
二
桂花的一件水红色衣服，并不仅仅把她一笔点俊美了，更一笔把她家点亮了，也一笔把一座村庄点燃了。
田家山不大，二十多户人家依着山势次第而居，呈现出三个大台阶。中间和下面的一层被一条小巷道隔开，相互呈唇齿状，互为牵连。这里应该是村庄最初的缔造者和最原始居住者的后裔，邻里之间互为亲房。所谓亲房者，乃是历经数代人之后的一种远亲关系，辈分差距拉的比较大，从曾祖父到玄孙可以数到八辈人。下面一层处在基本上平整的一大块平台上，被与分割上下两层的那条巷道平行着的另两条巷道再次分割，人们住在两条巷道的两侧，相向或背向而居。原来在村子中央有一戏台，唤做总门上。戏台自然倒塌之后，被族人用作了宅基地。下面一层的住房座向略有差异，大门或东或西，或左或右，高低样式参差不一。中间一层被一纵向巷道左右分开，是一面一百二十米长的陡坡，房屋依坡度呈小台阶状分布，大多走向相同。村庄最上面的一层和中间一层通过一道五十米左右的陡坡相连，住房是整齐的一字排开，房屋走向和大门位置朝向几无不同。邻里之间辈分差距较小，约略可以从祖父数到孙子，只五辈人。
田家山只是一座有着二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村里除了一户姓刘一户姓牛的外姓人外，其余全部姓魏。而这两户外姓人，刘家是招上门来的魏姓人的女婿，牛家是继承姨家财产的魏姓人的外甥。二十多户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可以用亲属的称谓相称，足见从整个村庄来说，大家也是亲密的如一家人一样。只不过上面的居住者之间比中间和下面的居住者之间的血缘更加接近一些，所以邻里关系更加亲密一些。
之所以这样啰哩啰嗦这么不厌其烦达到这么清晰介绍的目的，想说明的是，不仅本村人之间不通婚，即就是整个秦安县的魏姓人之间也不通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