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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章三一 谋生变

章三一 谋生变

那益州通江县一望千顷的田地几近荒凉,走过田埂阡陌,村落整洁而疏离,几无人烟,十分萧索单薄。

村口一张胡床斜横,格外古怪显眼。上头歪歪斜斜坐着个青衣女子,似二十上下的年纪,掌中一双弯刀如月,正把玩得滴溜溜转。

“哪一位是神都来的裴使君?”她吊着眼角睨看来者。

裴远牵缰的手紧了一下,望那女子片刻,正要开口应话,不防身旁之人却抢先一步。

“叫你们当家的出来说话。”殷孝剑眉紧锁。

“当家的?我就是当家的。”那女子闻声一笑,随手抛了抛掌中刀,在半空里耀出道银光。

瞬间,殷孝虎目微闪,映出一丝诧异。一旁裴远瞧在眼底,却是一幅莫可奈何模样。

通江县饥民闹事,打伤了押粮赈灾的户部侍郎郑彬,抢了二千石粮扬长而去,据军卒报,为首的是个叫张大的匪人,并非本地人士,数月前到了益州,与州府衙相对抗已不是一两回了。

能如此神速夺取二千石粮,绝非寻常灾民,便是草莽劫镖,也未必能有这样的身手。这张大究竟何许人?

裴远深感此事蹊跷,恐怕与道中高人脱不了干系,急欲寻回赈粮,又恐出动州兵惹恼了江湖游侠们,激起民变更是大大不妥,细细思度之下,便决定亲往拜会一拜这位厉害的张大。正要成行时,恰逢殷孝回来,便一同前往。然而,万万不曾想到,见着的,却是这个年轻轻的女子。

裴远苦笑:“张家姑娘,你这又是为的哪般?张老前辈近来安泰?”

那女子闻声柳眉挑立,拍腿跳起,冷嗤:“唷,原来当真是本姑娘认得的裴大哥呀,我还当是哪里来的狗官冒了这大好的名姓呢!” 不屑嘲讽溢于言表。

原来这女子,竟是江淮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那泼辣难缠的闺女儿,闺名唤作圈儿,江湖道上多称呼一声张大娘子。自当年丰年庄一别,转眼也有三四载未见了。

说道这位张大娘子,倒也算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身手容貌,只说那般的脾性,寻常女子哪及万一?便是男子也鲜有能克制她的。据传此女及笄之年,张百沙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张依依,取其排行谐音,又寓意依依婷婷之冀望。然而她却不答应,嫌弃这名字娇俗。张百沙一怒,当着观礼众宾客之面,便叫她自己起个更好的来。她却也不扭捏 ,捉刀就案划了个圆圈,从此便叫作张圈了。若非如此生性彪悍,又何来当年张百沙设计,欲招白弈为东床,来降制此女这一出?

但张圈自然不是那等在家听等父母之命的女子,当年察觉父亲意图,裴远未到,白弈尚未离开丰年庄时,她便已先打起包裹逃出家去,一走便是年余,逼得老父万般无奈,请来诸位豪杰为证,立下契书再不干涉她、不给她寻夫家,这才肯还家去。只是这样一闹,当真也再无人敢娶这凶蛮丫头了。张圈倒是受用得自在,可怜老父操心白头。这些奇趣传闻,裴远都是听说了的,只是却不知她为何突然来到这益州通江县,又领人打伤当朝官员,夺走赈灾粮食。

裴远见张圈神色不善,只得无奈笑问:“大娘子这是怎么?为何要抢赈粮?”

不料,张圈弯刀一转,刀尖戳着裴远,竟扬眉怒喝:“裴远,既然真是你,那本姑娘也不必同你讲什么客气了!不如先问问你们这些做官的,放得是什么粮,赈得是什么灾!”

她怒意不掩,问得掷地有声。裴远与殷孝俱惊,相顾时皆是神色大紧。

张圈见二人不应话,又冷道:“裴使君该不会想推说不知罢。”

裴远莫名尴尬,应道:“裴远确实不知。”

张圈冷笑:“那本姑娘请使君喝一碗用这赈粮米熬出的粥,不知使君敢不敢喝?”说着,她一击掌。

立时,一名小童捧着一个盛粥的烧钵从村中民房走出,一直递上前来,搁在张圈面前案上。那民房相距甚远,张圈击掌声也并不响亮,这小童却能立刻应声而出,实在不能不称奇。

“裴使君请罢。”张圈做个手势,便要裴远喝那碗粥。

粥很寡,色泽并不清透,只瞥一眼,也能瞧出。裴远心一沉,便要上前细查,不料却被殷孝一把拦住。

“忠行兄……”裴远不明其意,又不便当着张圈之面先与殷孝分歧,只得欲言又止。但殷孝看他一眼,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怎么?不敢?”张圈见状,颇挑衅地抱起双臂。

殷孝闻声抬眼,正瞥见张圈那自得模样,不免暗自好笑。这大妹子横竖一个土匪婆娘,裴子恒那一套君子之道怕是不管事儿的。

只听殷孝沉喝道:“把你劫走的粮扛一石出来。”

正得意时冷不防遭此一喝,张圈没好气白殷孝一眼,本想发作,忽见殷孝冷着眉眼,虽不应声,掌中一口大刀却已提了起来。好一口宝刀,九环金背,分明古拙朴实,却自有锋利,尚未出鞘已寒气逼人,正映着主人一双虎目,威慑之意不言而喻。张圈看在眼中,由不得眉梢抖跳,惊得后退一步。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收起轻慢讥讽,反笑道:“这位壮士是哪一路来的好汉?凭得什么叫本姑娘听你吩咐?”笑着,她手中一把圆月刀已作流星赶月之势,划一道银弧,向殷孝颈项袭去。

这姑娘,一上手便是杀招,当真好狠!

裴远见了由不得面色惊白,饶是殷孝本人也忍不住皱眉。眼看那弯刀电掣而来,殷孝眸光一灼,扬手,竟一把将驰来银光抓在掌中,但见光华一滞,霎时,鲜血滚落。

见殷孝非但不闪避格挡,反而迎刃而上,张圈大奇之下不禁一怔,忽然却身子一晃,猛地,整个人已被拽近前去,尚由不得她细思,颈项已是一寒,原本胁迫于人的弯刀,如今却比在自己咽喉。

“我说话,没有说两遍的习惯。”殷孝冷哼。

张圈本想强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个弯儿笑道:“大哥,你要我出粮,好歹也要先放开我才是。”她话如此说,手上已在殷孝刀尖游移瞬息暴起一掌,掌风所向正是殷孝心腹命脉,如若劈中,立时便要人性命,狠辣可见一斑。

但殷孝只是冷嗤,眼疾手快,不待此一掌使老,已先擒了她胳臂,反拧一捋,只听一声骨节脆响,便将她关节卸开了,毫不手软。

关节脱臼,张圈痛得哀叫,一条胳膊半点劲力也无,又急又恼,险些掉下泪来。

她这边呼喊,那边村中人影再按捺不住,呼啦啦全围了上来,好似从土里钻出一般,虽说都穿着普通村民服饰,但神情举止间的默契却分明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裴远从旁观之,正又惊诧又好笑,猛然瞧见这群人,也由不得眸光一敛。他自然认得,这群人里,还有张百沙的长徒祝彦武。原来,果真是游侠插手。只是盐道上,又怎么忽然来管赈粮?裴远正思虑不定,猛然却听那边有人声道:“这位英雄,我阿师妹不知深浅,多有冲撞,在下替她陪个不是。但阁下堂堂男儿汉又何必为难一个女子?”说话的,正是祝彦武。

殷孝闻声冷道:“殷某从不为难女子,实在是没见过这等出手歹毒的婆娘,一时眼拙。”那神情分明嗤笑:这会儿倒知道说是女子了?显是半点放人之意也没有。

他此言甫一出,张圈已气得面颊涨红,青盐帮众人顿时成僵。

裴远见状,忙上前缓和:“祝兄,我二人今日前来并不以官身,也不为别的,实在是不明白,以诸位侠义,为何却要虏劫灾粮?故而诚意相询,以求解惑。”

那祝彦武盯看裴远片刻,叹道:“裴使君与我们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我们的为人使君难道不知?我们又怎会与灾民们抢粮。但这赈灾的粮食究竟都是些什么货色,使君便从未察知么。”

“粮刚到益州便被你们劫走,哪里来得及查验?”殷孝冷哼。

裴远忙道:“既然如此,还请祝兄带裴远前去一看,若真是裴远失职,必定给大家一个交代。”他如是说着,便要进村。

“子恒!”殷孝厉声将他喝住。

裴远微怔,步子一顿。

那祝彦武见此情形,又见自家师妹还为人挟制,只得道:“不敢劳使君尊驾,在下命人扛一石粮来请使君验查便是。”话音方落,已见个细瘦汉子从人后走出,竟单手拎一石粮来,步履轻盈,毫不吃力。

祝彦武一刀将粮袋戳出个窟窿。那张圈还被殷孝拧着,嘴上却半分不软,愤愤呼道:“裴使君可要瞧仔细了,这便是神都来的好赈粮!”

手起刀落,那米粮便涌了出来,带起灰雾。

瞬间,裴远面色已是青白。

赈粮不纯。非但不纯,怕是几乎没什么能入口的,刨除沙石,一多半竟是已然霉变的陈年旧米。

神都来的赈粮怎会是这种东西?这样的粮食,怎能给这些等粮救命的百姓们吃下肚去?若这些不是赈粮,那真正的赈粮却又在何处?

裴远轻捏着掌心“粮食”,拧眉不舒,眸光却是大寒。

“喂!这位大哥,现在你也瞧见了,还不放开我?”张圈气急败坏地挣扎。

殷孝看看裴远与那一石劣粮,再瞥一眼张圈,放手却是冷哼:“你们就这么将赈粮抢来,愈发说不清了。”

张圈得脱,吊着脱臼手臂,正痛得龇牙咧嘴,冷不防听见这句,气得柳眉倒立,嘶声怒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在这赈粮里参杂蒙人了?又没什么好处得!”

“不是这个说法。”裴远站起身来,颇无奈长叹。张圈心思直白,但他却知道,殷孝真可谓是一语中第。无论是谁在赈粮中参杂作假,如今赈粮被劫,那人都大可以甩手不认了。“我即刻回州府去查,神都来的赈粮,不止这二千石。”他边说,边牵马要走。

“如今已是打草惊蛇了。”殷孝拦住他,道:“往最好处想,他们也早做好了手脚,你即便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要往最坏了想,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裴远一拽缰绳,神色瞬间复杂。他静默半晌,低声道:“我得回去。”

闻言,殷孝眸光微动,便即摆手道:“你去罢。别的交给我。”

裴远微笑,于马背上向殷孝拱手一揖,再不多言,策马扬鞭而去。

上元佳节隆至,皇帝于玄武门大宴群臣,各式宫灯结彩,将诺大帝阙辉映灿烂,远望之,如有祥云流光,金碧辉煌。

御侧东宫席案前,吴王世子李飏正与太子李晗摆局对弈,墨鸾随立在世子身旁,看着那孩子开心笑颜,亦不禁微笑。

自那日拜谒东宫后,太后借着墨鸾手伤大发责难,再不允墨鸾与阿宝靠近东宫半步。阿宝虽然贪玩,但并不是骄纵蛮横的孩子,见墨鸾手伤得厉害,便也乖乖地一声不吭,每日跟在墨鸾前后,还小心翼翼叮嘱她上药休养。但孩子眼底深埋的渴望,却是如此滚烫,比掌心灼伤更令墨鸾心疼。他才不过五岁,却已不得不学会在大人的世界里勉强和掩藏自己。

“我以为,太后不该如此苛责世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呢。”再三犹豫,墨鸾终于还是去见了太后。她望着太后那双深玄无底的眼睛,道,“兄长疼爱幼弟,想要去看望,既是常情,也是伦理。太后如今不允世子去,便不怕疏离了手足之情么。”她说的轻声,却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

太后笑道:“究竟是阿宝想去看弟弟,还是你想入东宫。”那笑容分明和煦,却如斯尖刻。

墨鸾只觉面上一涨,不禁羞愤难当。“太后这又是何必。皇太后殿下想要儿如何,不想要儿如何,也不过只是一道旨意。”她垂下眼去。

太后讶异挑眉,“你有些时日没这么同我说话了。”她缓声道,“我本还以为你这性子是沉敛了的。”

墨鸾只是咬唇不应。

分明颔首乖顺,却是如斯倔强的模样。太后静看她半晌,轻叹出声来:“上元那日,宅家要设宴,你领着阿宝去玩会儿罢。仔细些,别又弄出什么伤病回来。”

一言之下,竟是应允。墨鸾怔忡良久,待下得殿去,却见阿宝小小的身影躲在回廊拐角处,正偷偷探脑望她,一时,百感交集。

“阿宝,这一局你怕是不能赢了。”

思绪方略略飘远,忽然听见一个温厚男声笑语。是太子李晗。墨鸾忙敛回神来,只见阿宝嘟嘴鼓着腮,小小的眉毛也学个大人模样皱起,盯着面前棋盘不发一语。那黑白纵横场上,两条大龙绞缠,黑龙势盛,大有将白龙围困之势。

墨鸾静观须臾,回身从侍婢手中取过一块石蜜饼,柔声笑道:“请殿下稍歇,用块点心罢。”她将糕饼呈于李晗,又取一块给阿宝,趁着李晗吃饼,却用宫装宽袖遮掩,冲阿宝做手势。

阿宝聪敏伶俐,一瞧便懂,蜜饼还咬在嘴里,便已急不可耐。

李晗本还悠闲,瞧见他落此一子,不禁惊奇出声。棋局上瞬息此消彼长,阿宝一枚白子,竟将一路本不起眼的棋脉盘活,犹如斜插腹地之利剑,防不胜防之下,竟是措手不及。他由不得抬眼,仔细打量那向自己献饼的女子。她却已站到阿宝另一侧去,正照料阿宝用茶,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视线锋芒。李晗意兴大起,顿觉有趣,正待要出言发问,不料,却有侍人呈来一觞酒,说是吴王殿下敬上的。李晗抬头望去,果然见吴王李宏立在不远处,周遭热闹非凡,唯独吴王殿下像个遗世独立的谪仙,冷清一人。三郎总是这样,每逢盛筵,要便推托逃过,要便捡个角落独处,也不知究竟是真已得了道骨仙风,还是什么别的。李晗摇头莞尔,取了这一觞酒,起身向李宏踱去。“三郎,你再这样下去,可真要羽化登仙了。”他如是说着,便要拉李宏。

“大哥!”李宏忙反拽住他:“先且留步,待我长话短说。”

李晗摆手止住他:“上元佳筵,只有亲友之论,不谈国事。”

“那便只论亲友。”李宏不顾阻拦,兀自接道:“四郎若有万一,大哥管是不管?”

一言掷地,两相皆有些沉闷。许久,李晗才缓道:“之前那些不是已不追究了么。他近日安于王府,终于陪伴四弟妹,又出了什么事了。”

李宏扫一眼四下,见上首太后正饶有兴致与皇帝、王后一齐观赏舞乐,这才问道:“大哥觉得四郎是不是个胡作非为之人?”说时,他仍是压低了嗓音,蹙眉似有忧愁。

李晗不禁奇怪:“这是怎么问?四郎虽然有些莽撞好胜,但大事总不糊涂。”

李宏叹道:“但我却听见些风言风语,说四郎督办的赈粮,出了些纰漏。”

李晗闻言一震,惊道:“什么事情?”

李宏眸光闪烁,隐隐显出些难色来,苦笑:“若是四郎真惹上什么祸事,恐怕还要仰仗大哥多替他担待美言。”

李晗执着酒觞微怔,半晌浅笑。“阿哥知道你为难。”他轻拍李宏肩膀,宽慰道:“你也宽心些罢,皇祖母虽然将阿宝留在庆慈殿,但总不至于亏待一个孩子。何况,到底是血浓于水。”

“大哥!”李宏心口一烫,情不自禁一把握住兄长的手。他静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阿玝斗胆不敬,难道大哥真是要学父皇么。”他问得极轻,几乎细若不闻。

李晗微微一颤,沉寂片刻,缓缓将手抽回。“三郎,”他看着李宏的眼睛,温和笑道,“我自知不是什么德贤出众之人,凡事必谨小慎微,唯一可以不掩骄傲的,只是咱们弟兄几人亲如手足同心同德。我这么信,也一定这么做。”

李宏回望他良久,不禁眼眶发潮。“阿兄今日所言,小弟铭感在心了。”他双手举起酒觞,郑重敬拜,而后一饮而尽。

李晗笑叹,一面将他往席上拽,一面道:“你还不来看看你的好阿宝,得了高人指点,已连胜我两局了,如今这一局又是险象环生。皇祖母寻来这一位贵主当真是个妙人,我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下得如此好棋。她不过是偶尔从旁指点阿宝,却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只叫阿宝胜我一子,旁人看下去,还都道是我谦让了阿宝,既哄得阿宝开心,又不叫我难堪。”

“她兄长棋术高明堪称国手,她自然学得妙法,也不足怪。”李宏笑道。

李晗意味深长看一眼李宏,道:“三郎,我看皇祖母是有心成你的好事。这样的女子,又能诚心待阿宝好,倒也真是一桩良缘。弟妹仙逝也有这些年了,你不如放下罢,何苦为难自己。”

他方有此言,李宏足下顿时一滞,眸色瞬间沉郁,明灭不知所思。“大哥,我还有事,先暂别一步。”他避开李晗目光,再不给挽留之机,抽身便走。

李晗眼看着,心知不可强留,回首又瞧见席畔女子与阿宝巧笑和乐,唯有惆怅叹惋。

那月下斑驳疏影,在宫灯花火的金红光晕中愈发朦胧摇曳。

李宏席地倚于花树荫下,静看着千树灯火簇拥下高高的灯轮,一坛陈酿,两只酒觞,自斟,对饮,无言胜却千言。

他不喜欢这种筵席。愈是热闹欢庆,愈显冷落清戚,谁能知那一张张笑靥之下,觥筹委蛇之后,又是怎样光景。从前还有阿俏陪他,如今谁也没有,他身边是空的。

他温柔聪慧的阿俏,早已飞作天上仙,纵有再多牵挂不舍,又能如何?

放下。放下。不过简单二字,说起容易,做来何其难。

“是我牵累了凌广兄。如今,怕是连你也要负了。阿俏呵阿俏,你大概已经怨怪我了?否则为何迟迟不肯回来相见。”他执玉觞苦笑,琼浆入口,亦苦涩无边。

忽然,眸光微散,却瞥见灯火辉映、月光淡撒下踟蹰不前的娉影。

阿俏?

不是。那只是个初出落成的小女儿。不是他的阿俏来。

“让贵主见笑了。”李宏搁下酒觞,整理衣衫要起身施礼,几分醺然,步伐微乱,不防一个踉跄。

墨鸾抱着貂子披风,正犹豫是否上前,忽而见他起身却要跌倒,下意识慌忙去扶。

瞬间,宛若相拥。

男子灼烈的气息,酒香馥郁夹杂,浸染着滚烫体温,扑面袭来。墨鸾心惊微颤,欲要推开又不能,一时,不禁成僵。

但李宏很快便自撑住树干稳了下来。“失礼。请贵主恕罪。”他倚树缓缓坐下,半仰着面看墨鸾,歉意倾泻。

“太子殿下让我来请大王入席用些元子。”墨鸾轻声道。

“他刻意编派你来寻我的。”李宏浅笑。

墨鸾闻之略惊,旋即又尴尬起来,低了头,静立一旁。

李宏怅然笑道:“如今连他也来撮合,再拖沓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有些话原本也就该我来说。”他坐正了身子,凝眸看墨鸾片刻,才缓声接道:“皇祖母的心意贵主想必也是知道的。小王鳏居,本不该存此妄念,但阿宝渐渐知事了,我独自带他也常有心力不济。贵主娴淑温婉,小王早已钦慕,阿宝对贵主,又素有孺仰。如蒙贵主不弃,小王当择良日,登门拜谒令贤尊令高堂,求——”

他的嗓音低醇,缓缓道来,犹如陈酿静酌。墨鸾听在心上,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再不能允他说下去。“大王醉了。”她打断他,伫立在树影中,颔首,神色模糊不见。

李宏怔忡一瞬,低笑出声来。“大概真是醉了。说些疯话。”他笑着,眸色微散。“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他忽然如是说道,“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但是,人浮于世,又有几个能得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至极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否则,你与我,又何必还在这里,又哪里还会在这里。”

他忽然竟如将心腹也剖开来一般,墨鸾呆怔,良久还神,不禁苦笑。“大王宽心罢。”她轻道,“我喜爱世子,并不存半分私欲妄想。我能应承大王的,也只是‘尽人事’三字,至于天命所在,世子吉人贵子,天命必向之。”

李宏眸色轻颤,唇角溢出温润笑意来。“如此,便是大恩不言谢。”他笑语,话音未落,眼已阖了起来,竟如沉眠梦呓。

墨鸾静待良久,见他似真沉沉睡去,不由长出一口气。

李宏那张阖目睡颜仍浸着几分酒韵,精致风流。他是如此卓绝的男人,温文尔雅,气宇不凡。若换作其他女子,大概断然不能拒绝了他罢。她见过他的温柔、体贴、和暖……每一样都恰到好处,那正是她所渴望的。在这样孤独、寒冷甚至几近绝望的泥淖中,她多想有个人,有个宽厚怀抱,有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带她走出去。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无欲则刚,她其实是如此地想爱,渴望被爱。这样脆弱的时刻,偏偏他与她如此靠近,近得似能听见心跳,而那个人却那样遥远,远如遗忘……然而,那又如何呢?他终究不是。他不是白弈。她早已在心底种下一株疯长的藤蔓,每一寸蔓延都是刺血,甜蜜而疼痛,再不由任何自欺、欺人。

她替李宏将披风小心盖上,转身走掉了。

然而,却无人知晓,遗落身后的那双眼忽然睁开时,映入瞳中的灯火,分明明净清澈。

扑面而来的气息令裴远由不得一窒。少年时灰色的记忆在瞬间复苏,激得胃中一阵痉挛。那是牢狱的味道,充满了腐败与死亡。眉心突跳着,阵阵发疼,他摁着头,仔细理了理思绪。

他本以为回到益州仍可有斡旋余地,却不料对方手腕之狠厉远在他想象之上。两道巡察御史的官威震慑不了狼子之心,他才刚踏入益州刺史府衙,已遭袭击,再醒来,便是身陷囹圄。

狱室光线昏暗,隐隐约约中,似有人影倒卧。裴远翻身爬起,正要上前探问,冷不防一阵脚步声来,迫得他顿了下来。他寻声望去,逆着那一缕混浊白光,果然见两个脚蹬深靴身着官袍之人踱来。

来得,正是益州刺史徐思侑及户部侍郎郑彬。

那徐思侑隔着狱栏看裴远片刻,拈须一笑,道:“裴使君,住得可还习惯?”

裴远抬眼一看徐思侑,反问:“粮呢?”

徐思侑道:“使君何不先问问自己的处境?”

裴远闻之不禁冷笑:“徐刺史,你我同袍侍君,同朝食禄,一要对得起黎民百姓,二要对得起天地君主,三要对得起良心德行,最不济,也该铭记天朝法度。明公封疆大吏,位居要职,怎么偏要行此愚昧之举?”

徐思侑笑道:“使君敏锐,又是耿直清流,下官不敢妄自逞强、班门弄斧,故而索性做个蠢人,反倒便宜。”他负手踱了两步,接道:“使君且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只耳坠来。

那耳坠,是静姝的。

裴远眸色一烁,虽不至于意外,但依旧忍不住双眉紧锁。“她只是个普通女子,不要为难她。”他沉声道。

徐思侑又将耳坠收起,笑道:“那便要看使君如何行事了。”

“赈粮关乎民生,一旦生变,必定无从掩饰。”裴远嗤笑,睨一眼徐、郑二人,道,“听闻,徐刺史乃胡公旧部,郑侍郎亦是胡公门生,此番又是魏王殿下亲自荐命。二君如此行事,仔细不要累及了魏王及王妃二殿下才是。”

徐思侑道:“使君果然刚正,倒能不计前嫌替二位殿下着想。我们自然是不能牵累二位殿下的,所以,才特意请使君相助。”

“原来如此。”裴远淡然一笑,“你们打算让我做替死羊。”

徐思侑道:“只要使君行此方便,我二人也决不食言,自会保那位姑娘无恙。”

“好。我知道了。”裴远轻拍衣袍,倚墙靠坐,“你们去罢。”言罢,他便阖了眼,俨然小憩。

他竟得如此平静,仿佛方才所谈论的只是些家长里短,并不是他的生死。待到徐、郑二人离去,他才睁开眼。

角落干草堆中卧着人影依旧未动。裴远细听片刻,觉着附近已无响动,这才走近前去,俯身察看。一看之下,却由不得大惊。

那倒卧之人,竟是益州府知政林峥。

只见林峥此时已浑身是伤,哪还有个完整人形?显是已受过了大刑。

裴远大惊,忙将林峥扶起,好一番应急救治,又唤了一刻,才见其转醒。

那林峥缓缓睁眼,一见裴远,登时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双眼异彩闪烁,似是十分激动。裴远忙将之摁住,连连劝阻,这才令之安静下来,只拱手略施一揖,道:“使君,下官思虑不周,牵累使君了。”

裴远忙扶住他,和声道:“贵政可觉得好些?”

林峥叹道:“多谢使君关爱。下官惭愧。”

“快别说这些。”裴远笑道,“我离开益州之后,州里有何动静?贵政又是怎会弄成这样?你莫急,且慢慢与我细说。”

林峥点头,便依言说了一回:

原来,裴远前脚方走,益州刺史徐思侑便做下了布置,又扣押了静姝为人质,只等裴远返回。而所谓匪人劫粮,也不过是一个事先设下的局,故意引裴远离开益州以方便行事。无怪张圈等人劫夺二千石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因他们——连同不明就里的林峥,都作了为徐、郑二人利用的棋子。

至于林峥被拘,则是另一番缘由。只因徐思侑早有贪渎之实,林峥心思检举弹劾,暗中搜罗了一些证据,只待时机便要递呈御史台。徐思侑有所察觉,索性借此机会,想要逼迫林峥交出其贪渎之证据,而后除之。

林峥道:“使君,下官花费三载收录了一本账册,还有一些物证,就藏在——”

眼看他话要出口,裴远忙拦住他,与他低声道:“如此紧要的机密,贵政不必告诉旁人,他日贵政亲自将之递呈御史台察查便是了。”

“可下官大抵已无机会再见天日了。”林峥闻之叹息:“但使君是神都钦差,代天子巡牧,他们未必胆敢太过造次。下官又听闻使君入朝前曾游历江湖,或许……或许……”他看着裴远,眼神浅浅亮了起来。

裴远不禁微笑:“贵政以为他们为何将裴远与君投在一处?”

林峥一怔,又听裴远低声道:“他们想从贵政手中拿东西,明抢不得,会如何做?”

“莫非……”林峥瞳色一涨,正要脱口而出,猛然惊醒一般,忙噤声收言。

裴远拍一拍林峥肩膀,眸光却愈发凌厉起来,在昏暗中四处察视。忽然,他伸手在栏柱上敲了三下。

林峥惊诧,正欲要询问,尚未开口,却有一道黑影一闪而入,也不知使得什么妙法,竟已穿过牢栏,到了近前。

“阁下尊号?”裴远低声询问。

那黑影答道:“艮癸拜见使君。”

“有信?”裴远又问。

“没有。”艮癸应道,“我是跟着使君一路离京的。”

裴远又点头道:“我若拜托你三件事,你可能办?”

艮癸道:“艮癸自当竭力达成。”

“好。”裴远随手扯下腰间玉佩,递与艮癸道,“神都跟来的御史卫应该还不知道我返回了益州。我想请你替我将这枚玉佩交给忠行兄,让他联络卫军。”他看了一眼林峥,接道,“我大概一会儿就能离开这儿了,烦劳你设法将这位林知政带回神都,与你们公子亲自接手。不要让外人知晓。”他又静一会儿,道:“最后一件,替我带话与你们公子,若我回不去了,余下诸事,就全都交给他了。”

“使君,这位是——”林峥忍不住问。

裴远忙止住他,又低声道:“贵政就不必问了,待进了神都自有分晓。”

“但——”林峥似有踟蹰,却又不肯说出口来。

裴远一笑:“在林贵政眼中,裴远是什么人?”

林峥怔了片刻,终于一抱拳:“事已至此,也不怕说句不敬的,林某信不过朝廷派下的御史,但信得过裴公的公子。”

裴远眸光微颤,郑重对林峥一躬到地,礼道:“多谢林君还记得先父。”他直起身来,看着窗口那一线欲渐昏淡的光,心中一片沉色。

他觉得微妙难名。

有太多的事情已濒临溃败,刻不容缓,一触即发。而他所触及的,大抵不过冰山一角。

当他发现艮癸的一瞬间,忽然却有闪念从心尖掠过。自离开神都,艮癸便一直跟着他,但他却丝毫也不曾察觉。他完全相信,若艮癸不愿让他察觉,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也还是不能察觉。然而,方才徐思侑麾下设伏抓他时,艮癸却连个影子也不见。一时,他竟不能确定,白弈派来艮癸,究竟是为了随护,还是为了监视。或许,兼而有之。但无论如何,如今要想了结了益州粮乱,他恐怕依然只有这一条路。

他不禁轻笑起来,眼底却泛起一片模糊玄色。他莫名有些恐惧,那个人或许已不再是他自幼知交的好友了,但却必须是他可倚信的伙伴,必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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