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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桃腮楼世子斫琴,柴扉院鹰隼捕谍(2)

他之所以没有参与其中,不光是他不愿太过插足谍子系统,更重要的是他跟徐偃兵太早出手,导致剿杀太过顺利,一些深藏泥塘底部的老王八,可能宁愿看着徒子徒孙相继赴死,也会憋在泥泞中,不愿冒冒失失上岸。

很多原本可以简单处置的事情,往往因为他是徐凤年,就会变得很复杂,不得不去步步为营。

徐凤年听着逐渐驳杂起来的琴音,她的指法不够娴熟是一个次要原因,还在于这架新琴虽说勉强取巧,既然无法去山岳高峰取其良材,便用了老杉木房梁做琴身,这是许多贫寒琴师的无奈之举,这不是问题所在,很多新手甚至是一生浸淫琴技的老手,都不曾醒悟琴腹未必以工整平滑为妙,能操琴者未必能斫琴,能斫琴者则必善操琴。徐凤年年少时不知剖开多少架古琴名琴,发现这些大小槽腹非但不如琴谱所撰那般光滑如镜,反而“错纵粗糙不堪”,形似韭叶。

有徐偃兵在屋外,不担心柴扉院有动静而不知,既然草稕还没请来王大公子,徐凤年闲来无事就走向那雪衣,让她起身,在这名清倌儿一脸匪夷所思的凝视下,很干脆利落地剖琴见腹,悄然袖出一飞剑,帮她斫琴一二,笑道:“弄坏了琴,我回头帮你买新的,这些银子还是有的。其实好的琴,在于声欲出而不得出,说得低俗一些,就如同女子脱衣诱人,将脱又未全脱之际,总是最让男子遐想连篇,身无余物时……还是不说这个比喻了,大煞风景。我当下能做的十分有限,不过一些道理,以后你寻人帮忙斫琴时,可以说给他听……”

雪衣听着这位清雅公子仿佛没个尽头的温醇念叨,一开始她还能一字一字记下,后来忍不住放开胆子笑问道:“公子,你真是来桃腮楼买醉的吗?”

徐凤年没有抬头,取笑道:“你们从头到尾也没给我递酒啊,茶水倒是有,就算一茶壶都灌进肚子,可那也喝不醉人。”

呼延观音来到竹制鸟笼前,朝那只鹦鹉做了个鬼脸。

雪衣就要去拿酒,徐凤年摇头道:“不用了。”

然后雪衣看到这位小心翼翼斫琴的公子,怔怔入神。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然后又坐下,痴痴望着那架被他亲手所斫的破琴,收回视线,闭上眼睛,一根手指轻敲眉心,轻声呢喃,其实是在不断重复一句话:“物有不平则鸣。”

雪衣只当这位公子是斫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那公子仍是自言自语,不过零零碎碎,加上她也担惊受怕,就有些听不真切了。

“荀平叔叔曾说天地之间有浩然……

我也曾恍恍惚惚逍遥游天地间……”

徐凤年伸手试图去抓住些什么。

随后变作手指凌空纵横勾画,杂乱无章。

雪衣离他更远了。

屋外,徐偃兵蓦然睁开眼睛,如临大敌。

至于更远那边,草稕几乎觉得自己是冒死敲响了王云舒的房门,里头欢声笑语旖旎得很,屋外一大拨扈从,有王公子那位都尉义兄的佩刀甲士,也有黄楠郡几大帮派里的高手的嫡传弟子,看她这位小掌班的眼神,可都跟正经不沾边。

果不其然,房门没开,只传来王云舒的骂骂咧咧,扬言胆敢坏了他王大公子的雅兴,男的打断腿脚拖出去喂狗,女的就打赏给他手下十几票兄弟都痛快为止,吓得草稕这种年纪不大却江湖很老的女子都有些嗓音发颤,也不敢推门,战战兢兢说道:“王公子,我是草稕哪,有事禀告。咱们桃腮楼刚来了一位陵州州城年轻人,喝过了些小酒,然后自称是王公子的旧友,也不知真假,草稕斗胆来跟王公子知会一声,就怕万一真是王公子的朋友……”

说是喝酒,她心中哀叹。那位公子,草稕仁至义尽,也只能帮你圆场到这一步了。

屋内夹杂着某处肥肉颤颤独有的清脆声响,王大公子一边喘息,一边怒骂道:“让那家伙趁早滚蛋,再来烦老子,老子就让你跟他去桃腮楼外当街欢好!”

草稕再没有一丝侥幸,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巴不得王云舒不去雪衣那间屋子为非作歹,当即致歉一声,就要离开。

屋内不堪入耳的嘈杂骤然停顿,“等一下,是陵州州城来的?”

草稕悄悄苦脸,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哪怕屋内王云舒见不着,仍是乖乖挤出笑脸道:“对的,是陵州,王公子英明。”

“相貌如何?”

“尚可。”

“滚你娘的,再跟老子打马虎眼,信不信让你滚进来去马桶那边蹲一晚上?”

“是个挺英俊的年轻人。”

“有没有带大帮扈从?”

“没呢,就只带了一个,远不如王公子有气势,差远了。”

“一个?对,一个就对了。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儿懂个屁的气势!等着,老子这就跟你去看一看。”

屋内稀稀疏疏的穿衣声响,让草稕几近绝望。

桃腮楼仿东南民居,又仿苗疆筒子楼,中设一口天井,不做任何遮掩,夏纳凉冬赏雪,独到匠心。不过楼内屋子对开,一般分内外两屋。雪衣那间就是面临街市,像王云舒这种,合二为一,相对宽敞许多,没有内外之分,屋内装饰更是极尽豪奢,大小物件都价格不菲,远不是清倌儿雪衣那边可以媲美。王云舒之所以让桃腮楼当作财神爷,缘于他有个畸形癖好,跟花魁之外一些姿色稍差的女子鱼水之欢,喜欢拖拽着她们去里边窗栏趴翘着巫山云雨,能让许多同一楼层的客人大饱眼福,美其名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每逢王公子来桃腮楼,又没有点花魁接客,那么总会有许多男子闻讯匆匆赶来,即便不能雨露均沾,也能犒劳犒劳眼睛。

显然今天对面同一楼层的家伙们都没能一饱眼福,好在王云舒私下曾说哪天等他老子当上了黄楠郡太守,一定要让两位花魁都去窗栏乖乖翘着,让所有人都乐一乐,这就叫“普天同庆”。

房门打开,一位跟楼内小掌班关系恶劣的花魁满脸春意,轻轻斜瞥了一眼草稕,那是只有女子之间才能心领神会的阴冷,幸灾乐祸。

草稕带着胡乱披上狐裘的王大公子走去,步履维艰。

王云舒一脚踹在草稕小腿上,“是瘸了,还是给人使唤得腿软了?赶紧的,耽误了老子大事,你就等着,老子可不管你是不是洪大娘的女儿。嘿嘿,如果谎报军情,那就更别提了,在军伍里就是一个斩立决,反正你们这些浑身没一个地方干净的娘们儿,早就该丢河里浸猪笼了,老子跟你们这些婊子怜香惜玉个屁!”

草稕咬了咬嘴唇,然后就是笑,也不知道笑给谁看。

王云舒带着那帮恶仆扈从浩浩荡荡前往草稕所说的“陵州旧友”那边,在黄楠郡就是天王老子的年轻纨绔,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那家伙千万别跟姓李的有半颗铜钱关系才好。

万一真给沾亲带故了,就算是个小喽啰,他王云舒打是万万不敢打的,说不定还只能乖乖奉为上宾。

这可不是王云舒好说话,没辙啊,在富饶的陵州,王云舒几乎所有官家子弟和将种子孙都不怕,屈指可数那一小撮,顶多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唯独就怕那么一个。

比家世,人家老爹是正二品,别说陵州,整个铁骑甲天下的北凉,也就大将军跟新任北凉都护褚大魔头可以压一头,自家老爹差了好几个台阶!比身手,一百个王云舒都揍不过人家一个。比军功?连脸皮厚如王云舒者,也没好意思比这个。

王云舒只要一想到那姓李的,就越发心情晦暗。

当他看到屋外环臂而立的魁梧男子,王云舒下意识停下脚步,不敢向前。

因为他感受到了一股比他都尉义兄偶尔动了真火时,更可怕的气息。那是一种如猫遇虎的强烈危机感。

王云舒跋扈蛮横不假,可不是真的蠢到不可救药。

要知道在陵州以外,那个比姓李的还要生猛的北凉独一份公子哥,有关膏粱子弟的生存之道,说过几条很是让他们人人信奉的金科玉律,比如“咱们纨绔出来混,想要混得滋润长久,靠功荫混靠恶奴混靠哥们儿混靠钱财混,都是些救急不救命的法宝,都不如自己靠脑子混”。起先王云舒对此嗤之以鼻,后来浑浑噩噩混着混着,吃了些苦头,也就越发知道这言语里头的道理了,都是王云舒真等到靠颜面坠地后才醒悟的。很多狐朋狗友跌了跟头,狠到再没有机会悔过,比如一个从小交好的哥们儿,前年去了北凉以外的地方撒野,杀女人杀侠客,最后嚣张到杀官兵,结果竟是到今天连尸首都没能找到,这哥们儿的家世在陵州何尝比他差了?

不同身份的人,眼中就有不同的江湖,草稕、雪衣这些妓女的江湖,声色双甲的李白狮是她们的江湖魁首。

而王云舒之流的纨绔,那家伙就无异于是纨绔江湖上的陆地神仙啊,而且都没谁能跟他比肩的。你上哪儿再去找个能去京师金銮殿不跪皇帝的纨绔?上哪儿去找个能带着老剑神闯一闯武帝城的纨绔?

王云舒见不得别人过得更好,但对有些惹不起的家伙,还是懂得认输服软。

草稕对门口那位始终没有睁眼的扈从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惊讶,不过是高大一些,沉默寡言一些,不过当她看到王大公子一脸凝重的时候,就有点咀嚼出味道了,敲门推门的动作,也轻盈了几分。

可草稕不管如何推门,就是推不开,以为屋内已经闩门做那床笫勾当,她正要开口出声提醒里头的公子和雪衣。

那位扈从缓缓开口道:“等着。”

草稕自身不介意那事情,甚至不介意有她一份,可她就怕身后的王大公子火冒三丈,到时候别说她这个小掌班,就是整座桃腮楼都得被殃及池鱼。

草稕身后的王大公子轻笑道:“再等等便是。”

草稕真是如同被人架在火堆上烤,度日如年。

不知道过了多时,她身后王云舒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进来。”

好在屋内传来不轻不重两个字,听在草稕耳朵里,这辈子就没有比这更天籁之音的话语。

屋门被雪衣缓缓打开,耐性殆尽的王云舒阴笑着跨过门槛,看到一张破琴后头,坐着个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人物。

化成灰他王云舒也认得!

然后这位黄楠郡大纨绔用一种事后自己都佩服的当机立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拍地,脑袋砰一声结结实实磕在地面。

王云舒一个屁也没敢放,就那么五体投地跪着。

这种独属于纨绔的境界,就算没有陆地神仙,也总该有二品小宗师的水准了吧?

屋外草稕嘴角抽搐,屋内雪衣更惨,惊吓得赶紧去贴着墙壁站着,捂住心口,再不敢看一眼。

更让草稕无法接受的是,那个被她误以为寻常士族子弟的富裕公子,那个堂而皇之受了王大公子一拜的家伙,就那么一手托着腮帮望过来,似笑非笑。

王云舒才在桃腮楼两位花魁身上梅开二度,身子骨已经是强弩之末,跪着跪着就有些打战,却是只敢去竭力纹丝不动,生怕稍有动静,就被误以为心怀不轨。好在徐凤年已经笑道:“云舒,我才跟草稕姑娘说你我关系不浅,虽说上回打赌谁输谁见面就得跪迎,可你也不用跪上瘾吧。起来了,听说你在这里是头一号的豪客,就不怕以后被桃腮楼看轻了?”

草稕今天算是悲喜转换得跌宕,按照她的想法,王云舒断然不会是突然腿软才趴在那里装死狗,那就只能解释成屋内自称陵州州城人氏的公子哥,是不是王云舒的旧友不好说,肯定家世远胜黄楠郡王功曹,如果是父辈官职品秩相当的膏粱子弟,就算某次被教训得刻骨铭心,但也绝对不至于低三下四到见面就给人五体投地。

草稕身为小掌班,雪衣可以躲起来发愣,她不行,赶紧在脑中筛沙子般梳理了一遍头绪,除去先前坐在那头发灰白公子哥的大腿上研磨臀瓣儿有些不敬,其余待人接物,草稕自认还算厚道,不过她到底只是桃腮楼的风尘女子,官家子弟多当官,将门子孙多投军,有生龙凤生凤,自然就有老鼠生儿打地洞,但像她这样跟着娘亲一起做妓女的,黄楠郡肯定还有,但绝对屈指可数。

徐凤年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王云舒身上,之所以能记得这个名字,还得归功于王大公子有个不俗气的爹,黄楠郡功曹王熙桦。王姓在黄楠郡是大族,宗祠繁多,不过同一个姓氏,同姓却不同祖,出名的有四支:水经王氏,龙颐王氏,灵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经略使李功德在黄楠郡属于外姓人,之所以能够发家,就在于他既是龙颐王氏的毛脚女婿,又成功将宗脉牵扯交错的几大王氏豪族,拧在一起。如果说胥吏是新病,那么门第林立就是几近膏肓的旧疾。

王云舒心思活络,否则也没办法在黄楠郡左右逢源黑白通吃,当下就心中了然——世子殿下是不想泄露身份,赶忙起身,仍是郑重其事地拍袖振衣。

徐凤年站起身,对草稕做了个饮酒的抬臂手势。屋内有酒,只不过用来伺候王大公子就有些上不了台面,草稕就想着去酒窖拎几坛子封藏多年的醇酿,不过徐凤年说绿蚁就行,草稕愕然,也不敢质疑,不过仍是下意识瞥向王云舒,这让王大公子气恼得七窍生烟,腹诽这小掌班难不成瞎了眼,这不是坑害他吗,当下就丢了个凌厉眼神过去,让她别多事。草稕也知道不小心画蛇添足,赶忙低敛眉目匆匆离去。

徐凤年对王云舒摆手说了个“坐”字,王云舒谄媚摇头,忙不迭说站着舒坦,徐凤年还是拎了张椅子给王云舒,自己则站在窗口。

王云舒干笑着坐下,如坐针毡,把所有认识的菩萨仙佛都念叨了一遍,只求这位脾气极差的世子殿下别是先礼后兵——在龙睛郡连钟洪武都给收拾得不轻,他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虾兵蟹将,世子殿下还不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红烧就红烧?

徐凤年手肘靠在窗栏上,问道:“王伯父身体可好?”

王云舒咽了一口唾沫,点头道:“还好还好。”

对王云舒一直和和气气的徐凤年想了想,笑道:“王伯父是北凉少有的书香门第出身,在黄楠郡学问之高,不低于太守宋岩,据说曾经有武当真人观其面相,给过谶语,怎么说来着?”

王云舒尴尬道:“那不知名老道说我爹年少溺于任侠骑射,再溺于经学辞章,三溺于黄老神仙,四溺于西方佛土,最后归于圣贤。我估摸着道士是不是来自武当还两说,让殿……让徐公子笑话了。”

徐凤年摇头道:“我在武当山的时候,的的确确听过这么一说,那位老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道门神仙,老掌教王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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