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大黄狗,是石乐他们护卫班养的,平时就是不爱吠叫的,平时,它有精神的时候,也只是慵懒地望着从厂门进出的人物。
黄昏时候,有一丝风掠过,树叶动了动,一片树叶慢慢地飘了下来,遮在了大黄狗那只睁开充数的狗眼上,它动了动脑袋,抖掉了树叶,睁开了那只有用的眼睛,它看到了一个黑瘦的男子经过,神经受了刺激似的,它翻身站起,冲着那男子猛叫起来。
它这一叫,那男子便不走动了,站在那里冲着它骂:“大猪狗,再叫老子一石头砸死你……”
大黄见那男子开骂,叫得更凶了,还往前逼了两步,一副要冲上去咬人的样子,那男子俯身,一手抓起一块小石头,骂道:“ 的狗,砸碎你的狗脑壳……”
呼呼两声,一块石子被大黄狗躲过,另一块石子正打中他的废眼,大黄狗呜咽着往厂内跑去。
这一幕,正好被石乐瞅见,大黄狗跑了,他冲了出来,指着那男子说:“你干嘛打我的狗,你想死?还是想活?”
“它冲我叫,还想咬我……”
“它咬到你了吗?没有……你是哪里的?你别走,给我站住……”
已有几位护卫班的跑出为石乐助阵,那黑瘦男子目露怯意,看着石乐他们逼到了身前,也不敢跑。
石乐的手指头都要指到他的鼻尖了,石乐说:“赔医药费,还是打你一顿??快选……”
“赔医药费?我没钱。”
“打他一顿为大黄报仇。”刘在叫道。
其余的人,也跃跃欲试,大有动手的意思,那黑瘦男子怕了,支吾着说:“别动手,好商量……我赔,赔……”
“赔多少?”
“你们说……”
“我不要你赔钱了……”石乐笑了笑,又说:“我要你给大黄当面道歉……”
“好的,好的……我给它道歉……”
“刘在,去……把大黄叫来……”
不一会,刘在用圈狗绳把大黄狗牵来了,大黄狗看见那黑瘦男子还有畏意,不赶上前。
石乐命令道:“小子,快给你黄爷爷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黄爷爷,我对不起你……”男子说着,护卫班的笑着将他押着朝大黄狗鞠了一躬,大黄疑惑他要捡石子,往后退了退。
“你可以走了,下次小心点,再发现你打我的狗,必不轻饶。”
“哈哈……”护卫班的人大声笑着,看着那男子灰溜溜跑走的身影,看着天色渐暗,在这样的中班时间,他们的自由要比早班多,可以更嚣张。
这个夏天异常燥热,大黄狗和人一样盼望着日子快点过去,它每日躲在树荫下面。
它的夜晚,也是自由的,没有绳子栓牵,它可以满厂里跑动,也可以满矿山乱跑。
夏天到了九月,天气有了一点点降温的表现,大黄狗却死了,它翻着白眼,吐了一地白沫,死在了厂门不远的路边,护卫班的人一下想起了那黑瘦的男子,他们说:“是那孙子干的,是他下毒毒死了大黄,科长,我们把他抓来,给大黄报仇……”
石乐沉吟了半响,摇了摇头,说道:“天气这样燥热,我们还是省点力气……这案难破啊,查无实据的,别费神了……刘在,找一张席子将大黄卷了,埋到后花园……”
十月将来,天气晴好。
想出游的人,他们收拾了行囊,等待着‘黄金周’的号响。
矿山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多是单身的矿工,他们拿着为数不多的钱,打算约上三五好友,或带着亲爱女友,寻一个经济的风景地方快活几天。
成家了的矿工,则少有这般打算,他们大多选择闲在矿山,或就近走访亲友。
矿山自有不少公费旅行者,他们多有名目,领导为考察参观,被选上的作工者,被标榜上‘福利’两字……这样的人群让旁人羡慕,甚至嫉妒,刘三毛就在愤愤不平地说:“又是黄金周……直他娘的,又有不少王八蛋拿着人民的币四处游山玩水,吃香喝辣……”
当时,塘山矿其他三位股东也在场,他们围坐在会议桌旁,用圆珠笔敲打着桌沿,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公费旅行的事,说到底,他们嫉妒的不是旅行,而是公费。
“花公家的钱,快自己的乐,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爽的事情了。”高股东说完,满怀憧憬地咬起了笔头。
“公家公司的那些老总老总,可真是幸福。”高姓身旁的股东说完,毫不掩饰羡慕地望向了杨老板。
“那是腐败……公家公司家大业大腐败得起,我们小小塘山矿就算搞公费,花的还是我们几个的钱……”杨老板说完喝了一口热茶,他的话,令在场的股东沉默了,纷纷喝起了热茶,一时间,吹气声和饮水声四响。
“老板,你说他们的最高老总出国是真的吗?”刘三毛没忍住又继续了话题。
“我也是听说的,有说去加拿大,有说去美国,有说去俄罗斯……”
“噢,真好,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国呢。”
“我们也没出过国……最想去美国那拉丝为了加丝,赌城……”高姓股东说道。
“去那?一晚上就能把你老本输过精光。”
“乌鸦嘴,说不定我替国家赢回无数美国鬼子的美元呢。”
“作梦吧,还为国家。”和高姓顶嘴的股东轻蔑地看着姓高的说:“你那水平,八成连国家制造的内裤都要输掉……”
“不是非得去美国的。”杨老板插话了,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们国家的澳门也能赌的……”
“老板,我们公费去澳门吧。”高姓股东一句话脱口而出。
“哼,还公费给你赌博呢,想得真美。”抬杠的股东轻哼道。
会议室的窗户敞开着,可他们吐出的烟雾还是弥漫了整个房间,妒忌也好,羡慕也罢,他们说到后来,也只是说说,塘山矿没计划放长假,生一天产,就有一天的银子收入口袋,谁也不舍得放假的。正当他们起身准备离开会议室,还坐在那里抽烟沉思的杨老板吐出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说:“纯公费,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能立一个项,拨一笔款出去玩一圈……”
杨老板说出的话,通常都是决议,刘三毛他们又坐回位置,仔细听着,杨老板说:“这次出行,公家负责全部车马费用,住宿费用……出国还得等几年,我们去北方看看吧。”
“北方好,北方妹妹腿长……”
“看你那大色鬼样……”杨老板看着搭话的那位说:“为了不让你丢塘山矿的脸,我决定……你留下主持生产……”
“这……老板,不太公平吧。”
“我做事向来公平……我们公费掉多少钱除以三,就是你能得到的补偿,还有工资……”杨老板拍板说道。
刘三毛三月份满的三十岁,这三十年来,他第一次坐飞机,他兴奋异常,在飞机起飞后,他摸出手机,想打个电话,把激动心情分享给妻子杨香,空中小姐及时发现了,走过来对他说:“先生,飞行途中请勿使用手机,为了您和大家的安全,请您关机,谢谢。”
“小姐,飞机上有固定电话吗??我想打一个电话回家,我头次坐飞机……”
空中小姐微笑着摇了摇头,检查了他已关机,走开了。
旁边坐着的杨老板低声说:“真丢人,土豹子……信号干扰飞行,开不得手机……又不是没跟你说过……”
飞机落地后,刘三毛忘记了打手机的事,出了飞机场,他被北方大城市的夜色迷住了,一路上,他坐在的士车内,望着外面,啧啧称赞。
的士停在大城市的大宾馆,下车的时候,刘三毛感到一阵冷意,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笑着说:“秋天了,衣服带少了……”
“带了钱就行。”高股东笑着说:“明天你上街去卖几身加上……”
“你呢?不冷吗?不去买衣服吗?”
“我……用不着,这里面带的衣服连下雪都不怕……”高股东嘿嘿笑着说。
他们走进宾馆,刘三毛就感觉不到冷了,他们住在同一楼,都是大房间,他们在宾馆吃了顿海鲜,又搞了个桑拿,各自从宾馆大堂召了一位小姐带回房间。
他们的旅行,他们以公家名义出差的旅行,没谁带家眷,他们可以尽情吃喝玩乐,海鲜,桑拿,按摩,小姐,这些都不是公费负责开支的,可他们一点不心疼,钱像流水一样花销着。
他们在大城市闲逛,玩乐,三位一行,直到最后一天,他们才按计划分头行动,这一天,是他们的采买日,他们得给家里人买一些东西回去。
分开行动了,出发前,杨老板在房里下了一道命令:“金项链通通取下藏好,出门在外露财怕引来祸事……你们看街上走动的人那么人高马大……”
取下了金项链,刘三毛的自信似乎一下折了几分,他是低着头走进那司机介绍的皮草名店的,那哪是卖衣服的地方,简直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卖皮草的帅哥美女,童话界出来的一样,一致向着他微笑点头,有一位比他高几分的大胸美女迎了上来,甜甜地说:“先生,欢迎光临,小可愿意为你服务。”
“我就是看看……看看……”刘三毛听出自己的普通话十分不标准,他随手指着一件貂皮大衣,问道:“小姐,那毛衣多少钱?”
“先生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小三夫人最新款式的貂皮大衣,不贵,才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刘三毛吓了一跳,差点背过气去,一件衣服十几万,有点超出了他的想象。
“先生,先生……”导购小姐仍然笑着,但看明白了刘三毛的反应,她说:“跟我来,这边有价位更适合您的……”
“什么意思?价位更适合我的?”刘三毛跟着到了一件皮草面前,一看标价才一千多,他如梦初醒,大声说:“你们别狗眼看人低,你们等着……等着……”
刘三毛小跑出了那店,站在街上抖了抖身上八百元一身的西装,大阔步往那等候在外的租车走去,摔上车门后,他对司机说:“去农村信用社……工行也行……不,先带我去买两口大皮箱……”
刘三毛用新买的皮箱装着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一元额钞票,双手各提一只皮箱,昂首挺胸走进了那家豪华店,他将两只大皮箱往收银台前一丢,指着那件貂皮大衣说:“这两只箱子里都是钱,那件毛衣给我打包……”
刘三毛翘着二郎腿,坐在挂有‘禁止吸烟’字牌的贵宾厅放肆地抽着烟,乐呵呵地望着那群聚在一处数钱的人,心里直美:“数晕你们……看不起我?最贵价位老子也买的起……十八万算什么,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个可以轻易就放掉的屁……”
当他拿到包装好的貂皮大衣,走出那店门,又觉得不值,暗道:“十九万啊,家里那小车都不用这么多钱……“
马勇敢后脑勺上长了一个东西,一个肉陀陀,开始只有黄豆大小,他也没在意。
到了零九年的九月,那东西一夜长大,不是他那平碎短发可以遮住的了,发现了它的熟人在他身后惊呼:“马勇敢,你头上怎么长了一个瘤子??“
有的还上前动手摸摸,摸过之后,又安慰他道:“能活动的,不是癌。“
马勇敢自己也摸,摸着摸着,他心里就踏实不下来了,老想着它,做梦也梦见它变成了西瓜那么大,被吓醒后,他问彩云:“它又长大了吗?它有西瓜那么大了吗?“
彩云开了灯,认真地看着那东西说:“没有,还是那么大……“
“有多大?“马勇敢问道,他想用手摸,又有点不敢。
“还是……还是像我的那颗桑椹那么大……“
“桑椹?“马勇敢马上明白了妻子说的什么,他坏坏地笑了,赖向彩云,把她的桑椹含在嘴里,接着,他们还做了别的事情,在那事情结束的时候,马勇敢感到了脑勺上的东西明显发烫了,他下了一个决心,非把那东西搞掉不可。
于是,他趁十月的假期去了医院。
医生说:“不用怕,一颗普通的皮下囊肿而已,留着也没什么大碍……“
马勇敢仍不相信的样子,问了几次会不会变癌。医生不耐烦了,他说:“我们这地方的人都被癌吓怕了……小伙子,你不喜欢就约个手术将它切掉吧……“
马勇敢点了点头,又问道:“手术贵不贵?“
医生让他转过头去,又审视了一次那东西,才说:“估计就一刀的事,不超过三百元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
这医生不是动手术的医生,他的话差点害惨了马勇敢,当他趴在手术台上,感到动手术的医生用刀切开了那打了麻药的地方,听到一位医生说:“还有一点……把它们切干净……以后复发将长更大的瘤子……“
“师傅,他活该……铁公鸡,多次暗示都不肯包洗手费的……“
“住嘴……切干净……“医生压低了声音,又说道:”他只是局部麻醉……“
马勇敢感觉那把刀子又在那地方刮了两下,在医生缝针的时候,他心里真悔,给个红包就好了,他想到了这医院的一起医疗纠纷:曾有一位孕妇来此医院生孩子,因为没舍得给红包,医生故意将一块纱布缝在了她的子宫内……
离开手术室后,马勇敢迫不及待地用手按那纱布包裹的地方,除了有点痛楚,感觉不出别的,他忐忑不安拿着药离开了医院……
动手术的时间是十月五日,还要打三天消炎针的,为了方便,马勇敢回到矿山,将药拿到了家属区的小诊所,每天上午九点多,就去那里吊一大瓶盐水。
十月八号这天,是他最后一瓶盐水,时下流感多,诊所里还有好些邻居在注射,马勇敢半眯着眼睛躺在木椅里,想着九号矿上又要上班了,诊所医生的两个小孩在哭闹,让他们心里烦,强忍住才没出声呵斥……
这时,躺在他旁边的一位妇女的手机响了,那妇女他认识,是开直井罐笼绞车的师傅,只听她对着电话惊呼:“什么??邻矿的罐笼掉落了……乘了多少人,几十个……天呀,他们那直井几百米高,这摔下去,还能活人吗?罐笼不被摔成一个粑……“
诊所内所有的人都望向了那妇女,马勇敢也是,那妇女又拨了几个电话,确定了灾难确已发生,人人脸上都惊得变了颜色。
马勇敢感觉心里凉飕飕的,罐笼坠落事故,在矿山是百多年来第一次发生,乘在罐笼里的矿工兄弟,男能生返啊,那些过着差不多生活的人啊。
好像有一个霹雳响过。
马勇敢望向诊所的门外,好好的晴天一下变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