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在车上，不讲究的杨田常常弄得蓬头垢面，裤脚上总是沾满泥土，他倒无所谓，他说：“我父母是农民，我更是一个农民，穿这样的衣裳，身上有着汗臭味，那是我的本色……”
杨田比马勇敢大四岁，作为一个农村青年，完全到了婚娶的年龄。杨田上头有一个姐姐，嫁给了一个在县城火车站扛大包挣力气钱的男人，他们在县城租房子住，一年也难得回去几回，他们对杨田的婚事也不是很上心。杨田的婚事，最着急的是他的父母，林场和其他乡村差不多，适龄女孩大多外出打工了，那些女孩眼界开阔得很，偶有几个返乡的，对杨田这样的，没有外出打过工，父母靠几块田土生活，家境不富裕，自己嘴巴又不会讨女人欢心的，也少有看得上的，父母托了几个媒人，没谁愿意嫁杨田，他父母别嘱咐杨田：“趁跑车，干着收钱的体面活，在奉家或车镇，反正那一线自己谋一个媳妇，年纪再大那更不好找了。”
二十五岁的杨田最近也注意打扮了，看到裤脚上沾有泥巴，他就跑到小饭店舀一勺水，仔细地洗掉，他还时常把头对着反光镜，用清水梳他的小分头，马勇敢开玩笑地说：“田哥，看上什么姑娘了吧，头发梳得油毛水光的。”杨田也不隐瞒，得意地说：“看上了，车镇的，姓段，喂勇敢，她坐向北车去向北的话，你可别收她钱，她外婆就是向北的……”
杨田看上了一个十九岁姓段的车镇姑娘。那位姑娘长得挺实在的，留一个瓜皮短发，嘴角总挂着一丝神秘的笑容，她坐过奉家车几次，和杨田说过几次话，她的主动搭话和她所说的家境，让杨田不由地觉着小段是在向他交底，暗示一种可能——虽说小段顶了他父亲的职，进了镇土地所打杂，但是，她父亲已逝，母亲又跟人跑了，有个奶奶，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拖着，这样的条件，和自己还是挺般配…小段一上车便田哥田哥叫得亲热，一定是对自己有意思，不然，她干嘛反复说着自己的家境，谈家境不是处对象的内容吗？
小段对杨田到底有没有要处对象的意思，她没有说明，而杨田认定了，那不过是她害羞不好明说，杨田说他已经在恋爱了，他把小段当自己的女朋友了，不但不收她的钱，小段要他从县城带什么东西，他都带，还自己掏钱买一些小零食特意地带回给小段吃。
小段有天坐车去向北看外婆，她主动找马勇敢说话，她明知故问地问：“请问，你认不认识奉家车上的杨田？“马勇敢笑笑说：”当然认识。“小段就接着说：”杨田要跑向北的话他是不会找我要钱的，他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他人好，除了不要钱，还帮我带东西，还给我零食吃……我没有怪你找我要票钱，毕竟你不认识我，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这样吧，今天我就跟你说一说我的家境，我父亲以前是在镇土地所当副所长的……“马勇敢觉得这个女孩脑袋有问题，坐车买票那不是应该的吗？马说：”你是小段吧，你的情况田哥全跟我说了，其实，你只要对我说你是小段就够了的，这四块钱退给你，反正你也不常坐车的。“小段没有客气，把那四张一元的叠好装进了衣袋，她看着马勇敢说：”杨田可能说得不全面，你把票钱退给我了，我有必要全面说一说，免得你心里觉得我是在占你们的便宜。“马勇敢连忙借故往前头走去，坐到了司机的座位旁……小段到了向北，下车时她说：”以前我不常坐你们向北车，那是我错了，原来你们也有同情心的，好吧，竟然你们不收我票钱了，我以后就常来坐你们的车吧。“
伍强对小段这个人没印象，听到奉生和马勇敢都说那是杨田看上的女孩，他对她不买票的行为默许了，并决定调杨田去向北车帮马勇敢的忙，一再叮嘱：“在奉家车上免票不好，奉生嘴上不说心里有想法的，杨田，你父母跟我说过，要我帮着你在车上谋个媳妇，这下好了，你自己谈上了，抓紧点，把生米煮成熟饭可以省不少钱的……“
汪姨妈知道了杨田的事，一次小段到了向北后，她想帮着杨田捅破那层纸，她单独和小段谈了十几分钟。杨田送小段去她外婆家去了，汪姨妈对马勇敢说：“你要劝劝杨田，叫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小段看不上他的家境，对他的人也没多少感觉……“
杨田自己心里也清楚，他表白过，小段在低头沉默之后抬起头，给了他回复：“杨田，我们不适合，苦瓜炒苦瓜有什么好味道哦，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而且我还小，不想把你耽误了……我们做朋友吧，要不，认作兄妹也成……“
杨田深深地失落了，在他表白之后，小段便再没坐过向北车，即使在车镇看到，她也是急忙躲开。呵，这不叫爱情，这叫杨田的一厢情愿或别的交往。总之，他们认作兄妹后，便疏远了，杨田在向北车上只呆了两个星期，便和伍强说要回奉家车上去帮忙了。伍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把眼睛擦亮点，奉家多得是靓妹，不过你是找老婆，还是找那种普通的，甚至有点丑的，比较靠谱。“杨田说：”我很笨，不会钓蛤蟆，打一辈子单身好了。“
在平常，向北车一个来回能跑到五百多的毛收入，除去油钱和日常开支，一天能交给伍强三百的样子。伍强说：“这三百元，包括了车子的损耗，车上工资，还有各种开支，运管费，保险……估计是剩不了多少，乡村线路真是没跑头，这几十万全买柴油存了，摆着都比现在挣得多，这油都涨到三块了……“
逢车镇赶集，七中放假，短途客挤了一段路，一天毛收入会增加，那时，伍强就说：“天天这样，跑车还能有点笑容……不然，路又烂，损耗巨大，卖车似的，还卖不了一个好价钱……“
乡村线路利润还是有的，就像小河水一样长流着，也许发不了财，但比起无产的普通打工者还是要多好几倍收入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车把一天的时间排得挤挤的……何况还有春运呢。
伍强关心的是收入，马勇敢担心的是车在路上抛不抛锚和堵车，有几截路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大坑一个接一个，有载重货车陷车的话，那堵着的车辆就悲惨了，马勇敢有几次夜里十二点才赶到向北，感觉真累。司机抱怨道：“这费用，那费用，全费到啥地方去了……那些养路的，天天搭免费车做生意，路上那些坑都深得快到美国了，也不养养……“
只要车上有穿养路班工作服的人坐车，司机便大声抱怨，也不管人家是拿着工具去修路还是闭着眼睛坐在后排去城里，养路工人听到后不服，他们说：“成天风里雨里帮大家养着这条路，坐几次‘跑车’，你们就叫上了……这不是这段时间罕见地多雨，石子又没运到，养不了，我们才去县里开会，帮亲戚带几件货……“
路烂了，堵过几次车，有延无误，还是有人管的。公路局的翻斗车把一车车碎石倒到了路边，养路工便流着大汗将那些石子往坑里填。车经过时，司机会按着喇叭致谢，有时也把头伸出车窗外说声辛苦了。不管哪个养路工乘车，他都说：“给班长找个好位置，班长要进什么货回来，一定要帮着他运回哦。“伍强甚至拉着那进城的养路工到小饭店吃饭，他说：”感谢你们啊，路修好了，真的感谢你们啊，前段时间我们的司机和乘务员辛苦得死，这钢板换得我骂娘不清，亏了是新车，在路上没有一垮一组的……误了班，这损失可是没处算的……“
天气逐渐冷了，早上起来都会哆嗦一阵。
这天，车子的后排坐着一位八九岁的小孩，他穿着显得单薄，马勇敢一直以为他是有人带着的，没找他要票钱，到了车站，车上的人都下去了，那个小孩还坐在车后排那个角落，用惶恐的目光望着窗外冰冷的雨。马勇敢问他：“细把戏，你怎么不下车，带你来的大人呢，哪去了？“
小孩说：“叔叔，外面下着雨，冷，我能等雨停了再下车吗？“
马勇敢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说：“那没关系，你就坐车上等大人来接吧。不要下车乱跑，这城里很多抓小孩的强盗的，你家大人找不见你，会着急的。“
小孩懂事地点点头，马勇敢扫完车，对小孩说：“这天气没有火，呆在车上还是冷人，走吧，我领你去小饭店烤火。“
小孩摇摇头，不说话，看到小孩的小身子在发抖，马勇敢拉起他的小手，笑着说：“去火边坐着吧，找你的人来了，我会告诉他们去那里找你的。“小孩挣脱着，马勇敢不解地说：”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啊。“小孩把手挣了出来，他说：”我不怕冷，我怕冷的话就不出来找爸爸，妈妈了。“
他要找他的爸妈？他是一个人坐的车？马勇敢问：“找爸妈？你一个人出来的？“小孩点点头，马勇敢又问：”你爸妈在哪？他们知不知道你出来找他们了？他们有电话吗？“小孩说：“我有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小孩掏出一张作业纸，马勇敢接过一看，地址是南方某市的一个工厂，电话也是南方的，马勇敢明白了，这小孩的父母都在很远的南方打工，他是个留守小孩。马勇敢说：“你一个小孩走不了那么远的，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时候要去找爸妈？为什么平时没想着去？”小孩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说：“我想他们，我不想读书了，爷爷病了，奶奶身体也不好，我要跟他们一起去挣钱给爷爷治病……”
马勇敢拉着小孩找到了伍强，他说：“强哥，我能支取几百元工资吗？”
小孩坐在桌下放有火炉的方桌边，伍强为他叫的盒饭他吃完了，伍强当着他的面打通了作业纸上写着的电话，打了三次，才找到小孩的母亲，说明了一下情况，让小孩和他妈妈说话，听到了那个女人呵斥她年幼的儿子，小孩哭泣了一阵，答应回去等他那过年时候才回来的父母……伍强自己掏了两百元给马勇敢，要他送小孩回去时把两百元给他的爷爷奶奶，他对马勇敢说：“我们没有更大的行善能力，我当个代表尽点心意就成了……小孩送到了家，一定要把情况跟他爷爷奶奶说清楚，要他们看紧点，教育教育，一个小孩要是遇上了人贩子，再想找回来就难了……以后对车上的小孩多留意，没有大人带领的，不要容许他们上车，那些在车镇读中学的，原则上只在车镇和向北那段距离准许他们乘车，像这样的，父母双双外出打工，家里仅剩老弱留守的，太多了……”
小孩的家离汪姨妈家有四里多路，和倩妹子家的方向一致。彭姨父陪着马勇敢去送那小孩，山里的天气更冷，汪姨妈给小孩套了一身她儿子小时候穿过的棉衣裤。看到那栋显旧的木房，小孩面露怯怕之色，彭姨父拉起他的手，说：“你要是真的走了，你爷爷奶奶才会急死呢，不要怕，见你回来了他们肯定高兴……”
夜已经黑了，昏晕的电灯光从那扇贴钉着白色塑料的窗户透出，他们一走近，一条瘦瘦的白狗便冲着他们叫起来，小孩小声骂道：“别叫，老虎咬死的，是我……”
一个老妇人走出，看清是孙子，她怒斥道：“鬼崽子，你到哪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也找不着。”小孩不敢吱声，他奶奶带着哭腔说：“鬼崽子，你要是不回来了，我们可怎么跟你父母交待。”从屋里跟着走出来的四个孩子，他们拉起小孩的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对她奶奶说：“奶奶，不要骂了，已经回来，就不要再骂了……二弟，还没吃饭的吧，奶奶给你留了，你也太不懂事了，奶奶急死了，找了你一个白天，爷爷在床上，咳嗽得那么厉害还要下床找你去，他没有那力气了……“
老妇人认出了彭姨父，把他们请进了屋子。这家客屋的墙壁满是烟熏的黑，那是烧柴火取暖的年代留下的印迹，桌下的煤火像远处的灯光一样虚渺，老妇人弯腰摸掉了封火筒，那火光才明亮了一点，小孩端着一只罩有几片菜的大菜碗，拿着筷子，却迟迟不肯动筷，他对马勇敢说：“你们饿吗？我去拿两只碗给你们分分……“另几个小孩像候命的士兵一样望着，马勇敢说：”不用了，你吃，我们不饿，回去有得吃的。“
彭姨父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不等他说完，老妇人哭了，他看着小孩说：“小风，你心真狠呀，不是遇上好心人，叫我们去哪里找你这具尸哦。“
马勇敢拿出两百元，对那妇人说：“这是我们伍强伍师傅给您的一点心意，少了点，先拿去给爷爷买药吧。“
里屋一直不断咳嗽的那个声音说：“咳……咳……不能要……咳……咳……这钱……把小风送回来……咳……我们已欠了人家师傅大恩情了……咳……“
老妇人推却着，彭姨父说：“收下吧，老嫂嫂，小风，你要听话，不能再一个人去找爸妈了，他们在外面挣钱，到过年，他们会为你们买新衣裳回来的……“
老妇人不安地收下了钱，叫着他其他的孙子孙女去烧火，说要给两人弄点吃的，马勇敢起身，彭姨父连忙告辞，他说：“老嫂嫂，不用忙了，我们就走，个把小时就到家了，不要忙了……“
往回走的路上，彭姨父边走边说：“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带着媳妇南下打工去了，看到那几个孩子吗？都是老人的儿子的子女……“
冷风把人的脸吹得木木的，回到家，两人用热水洗了个脸，坐在烤火的四方炉边吃饭，汪姨妈说：“父母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和小孩守家的，大有人在，就我们学校，小风这样的，起码占到百分之七十……用土种出的，比不上到外面卖力气挣得多，谁都想过得好一点，假如田土能种出他们想过的生活，又有谁愿意离开家乡与亲人……“
司机换了，不到一米六的个，脑袋尖尖的，车却开得四平八稳。外面回来的，总有爱和师傅套近乎的，一对年轻的男女，坐在了矮子司机和壮大的身边，女的说着普通话，给和壮大吃了一根在车站买的，削了皮的甘蔗，他们也叫马勇敢吃，马勇敢客气地摇了摇头，那个说着本地话的年轻男子说：“这样做客做什么，又不是吃了甘蔗就不给你票钱的……“
和壮大一路上和他们有说有笑，路过田镇，正好赶集，男的下车又买了几斤黄橙橙的橘子，硬塞给了马勇敢一个，和壮大吃了那橘子直说甜，年轻男子脸上洋溢着一种骄傲，那女子看上去比那男子年龄大了不少，皮肤有点黑。这一对在一个叫龙口的地方下了车，那地方在那一山的梯田中间，当天晚上，和壮大羡慕地说：“龙口那姓刘的小子找了一个这么有钱的外地货，真是好命呢，那女子家里在南方有一家服装厂，两家玩具厂，刘小子这辈子那是不要想事，吃现成的……“
几天之后，在龙口上来另一个姓刘的年轻小伙，和壮大对那小伙说：“刘小子你认识吧，他发达了。找了一个那样有钱的……”那小伙讥讽道：“发达什么？找了位阿姨，还当找了个宝，傻气很重呢。”小伙和刘小子是初中同学，对刘小子这种际遇他不羡慕，和壮大说：“那也是，那女的有三十多了吧，想象也替刘小子不值……不过她有钱，现如今，有钱就是好……”小伙笑道：“真特别有钱那也就算了，可那女的根本就不是特别有钱的，输百来块钱面如猪肝的……”和壮大惊讶地说：“真的啊……想想也是，有钱还坐班车啊，早打的，租车了。”
那一对在两天后又乘和壮大的车，他们要坐火车回南方了。在车站，他们又给和壮大买了甘蔗，和壮大乐呵呵地和他们说着，帮他们把包包袋袋寄在小饭店里，并说：“老板娘，我亲戚的包寄在这，你帮忙看着点，他们晚上的火车，下午四五点再来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