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总能见到形形色色的乡间人物，他们都是活跃在乡间舞台的小人物。又矮子去奉家镇开会，也会乘坐马勇敢他们的车到岔道口，马勇敢找他要钱，他神色间便有些不高兴了，掏了一块钱，又毫无忌讳地找马勇敢多要车票，多给几张车票那是无所谓的事，这条线上要求要票的本来不多，都是一些有处报销的，再说那票，压根就不是些值钱的纸，两元钱就能买半斤的，又矮子在向北曾公开说过：“这车进来了，我们向北一点好处也没得到，不说别人，我堂堂一个村长，一次免费的车都没坐过……”他的话经汪姨妈的口传到了伍强他们的耳中，伍强说：“又矮子这人，爱贪小便宜还要摆臭架子，我偏不吃他那一套，我们跑车的，交了各种费用的，没义务给任何人免费……“
伍强说得挺响的，其实，坐免费车的还是有一些的，伍强的要求，白沙村的干部人好，免一次收一次，红田村的干部人好，坐三次免一次，向北村的，和又矮子一个鼻孔出气，好似我们天天在啃向北的肉似的，他们一概不免，嘿，我还真不把他们这些人当干部，不过呢，他们搭什么东西还是不要收钱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在人家屋檐底下住着，不要做绝了。“
有些坐车的，扯票又爽快的，伍强则把他们当朋友。伍强这些朋友中间有那么几个，是在电站上班的，他们坐车一般没什么行李，又从不少票钱，伍强一见到他们便大声和他们称兄道弟的，偶尔也请他们吃饭，这些人神色间有着一种优越感，他们在城里办完事要返程，伍强就会要马勇敢给他们留好的位置。他们说话客客气气的，他们说：“小马，多撕几张……小马，我好多次没要票了，干脆给我一叠，免得老要麻烦……”
马勇敢和所有的乘客都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尽管他对所有的乘客都客气地笑着。马勇敢和谁都没有私情，他不善于和人建立那种私情，别人把东西放到车上托他带回，他不拒绝，但别人要他到城里买这买那，他就会说：“我们总共在城里就两个小时，又要打扫卫生，吃饭，又要喊客，打招呼，实在没时间的。”
但是，汪姨妈和彭姨父托他带东西，他就不好拒绝了。
汪姨妈指着家中坐着的一位女子说：“这位是我娘家的侄女，她想请你帮个忙，勇敢，你帮她到县城超市带两罐奶粉回来吧。”
那位女子看起来比马勇敢还小，长得秀秀气气的，给了马勇敢四百元钱，她说：“买那种一百八十四元一罐的，一至三岁婴幼儿食用的，来回摩的的钱我给你出了，麻烦了。”
汪姨妈的这位侄女前年从南方回来，独自生下一个男孩，满一岁了，听说那个男孩的父亲是位香港老板，给了不少抚养费的，汪姨妈说：“真不是省车费，实在是坐车太费时间和精力了……”
“勇敢哥哥。”
回头一看，是一个脸上略带羞意的女孩，十六七岁，马勇敢认出了那个女孩，他说：“大丫，今天要回家，对吧。”
大丫，是汪姨妈的又一个侄女，比她家二妹子大一岁，初中没读完便主动放弃了学业，跟着一位在县城打工的大婶进了县城，大丫还有一个弟弟，在读初中，大丫知道父母送两个书包的辛苦，才决定到县城打工挣钱的。伍强吩咐过，对于汪姨妈家那些还在读书的几个后辈一律免票，他给了马勇敢一个名单，有五六个人，当时，大丫也在其中。大丫进县城也是坐的向北车，那时候，她的眼睛更纯净，现在的她，抹着淡淡的口红，眼神里带着几丝羞涩的媚，大丫将一个橘子递给马勇敢，她说：“回去打个转，后天就出来的，我们招待所生意很好的……”
那位带大丫进城的大婶在县城为一家招待所打工，她的工作是这样的，在街上，在火车站，对着那些背着包的，不像是县城的人招手，用土话一遍遍问：“师傅，老哥，小兄弟，住宿吗？”
大丫在招待所干的是服务员的活，主要负责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她嘴上的口红不是她的职业装饰，而是一个女孩子到了这年纪，爱美了，学着打扮了。在马勇敢看来，那口红和那解开了的马尾巴，并没有给大丫带来美丽，反倒不如以前的清纯。马勇敢说：“大丫，找个好位置坐吧，你吃饭了吗？”大丫说：“我吃过了工作餐才来的。勇敢哥哥，我挣钱了，你可不要免我的票了。”马勇敢说：“强哥交待了的，再说，你工作没几个月，挣的钱也不多…下次吧…”大丫难为情地笑了笑，她说：“没看见伍强哥哥，拿几个橘子吧，不要钱又不拿橘子，我怪不好意思的。”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一场雪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伍强盼着下雪，他和奉生说：“这天成天阴沉沉的，又不下雪，真让人着急。”奉生说：“不用着急，等到春运再下雪，那就是瑞雪了。”
车站所有的车老板都在盼着春运。一年到头，他们最挣钱的就是那十多天了。包黑天总结了，他和伍强他们说：“我们跑车的，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三天在车上，这般辛苦，真正挣钱的还是春运，平时累死累活的，一个车还不如人家在发达城市打工挣的钱多……”
春运将近了，全体车老板的关系似乎变得和睦了，游时间的少了，赶车的也少了，为什么？谁也不想在这节骨眼因为内部矛盾耽误了挣钱的好时光，马勇敢上交的钱跳了一个档，伍强和其他的车老板一样，笑得愉快。包黑天的上团班早早就坐满了，他那卖票的女儿和那在车上帮忙的侄子站在车前聊着天，没有了往日的殷勤与拉客，有客来问，他们也只是冷淡地回道：“自己去车上看吧，没有座了就站着好了，反正哪辆车都一样挤的……站一站，早回去，还锻炼了脚劲，总比在这县城坐着挨冷要好……“包黑天也有了矜持，他对另一些司机说：”我们做了三百五十多天的儿子，现在春运来了，该我们做爹了……“
春运来了，返乡的高潮来了，背着大包小包的，带着长途火车颠簸倦意的乡亲们，争先恐后地登上了那一辆辆打开车门的客车。马勇敢他们也不再大声喊客了，随意的几嗓子也是驱赶站在冷风里那寒冷的，他们的嗓子大多时候在说：“有短途的吗？短途的自觉站出来，不要占座位，不然，一个座位可是要按长途票收钱的……“
春运来了，真的来了，车一到站，往往不等马勇敢他们把饭吃完，车便座无虚席了。出现这样的情形，他们当然要出面挑选乘客了，那些平日里要连喊带拖才上车的，铁溪以远，车镇以近的上帝们，落难成一些被人从座位上叫起，站在过道中间跟着车摇摇晃晃的招白眼者，马勇敢算好的，他总是笑着说：“平日里请你们坐车像请大老爷似的，现在怎么样了，你们那些亲戚车老板，还不是把你们赶下了车，这也怪不了他们，一个奉家客等于三个你们，一个上团客等于四个你们……“
马勇敢不赶客下车，他说这些是想要那些短途客感恩，平日里别那么扮翘了。可未来的情形，谁知道呢？
春运第二天，县城的天空洋洋洒洒飘下了小雪花，伍强开了个面包车运来四副铁链子，两幅交给了马勇敢，两幅给了奉生，他说：“天气预报里说，今晚会有大雪，把链子带到车上，都早起些，把铁链子给轮胎套上，别开不下来，那损失就大了。“奉生乐了一阵，他又说：”这雪下得好，下得正是时候，下在这春运里那是在下钞票啊，可是伍强，往县城的客少，回去才是肉粑粑，是不是考虑停一辆在城里，万一下不来也有一个车发回去。“伍强说：”那不行，下不来那上去更难的，奉生，别担心了，这雪是松雪，路面不会结冰的，带链子跑肯定没事，这个，我们心里有数，这样的雪，吓着的，那是那些乘客。“奉生想了想，笑着说：”这雪一下，这票价肯定得涨，伍强，你说涨多少好呢？“伍强说：”能收多少就收多少，明天，我和你们一起上去。“
小雪一直下着，回程路上，路边已现一层薄薄的雪，车内的乘客，有人乐，他们说：“幸亏这时候回去，这雪一下大，封山了，回家就难了。“有人忧，他们说：”大姑小姨……他们还没回来，这雪会不会持续到过年啊……“
马勇敢一直站着，到了车镇，他还是只能站着，腿觉得酸了，他就踢一踢，弯腰捶捶。车镇一过，路上跑的车就更少了，车开始上三林山时，路面上上团班留下的车辙印被一层薄雪罩着，仅隐约可见。马勇敢情不自禁地说：“这雪一下厚，这车真的还能跑吗？“司机柳生大声说：”这雪不算什么，能跑的。“柳生开得挺快，那层薄雪被车轮輾压，一道黑色的车辙，像两条越长越长的尾巴紧随在车后……车上了三林，有人下货，柳生对马勇敢说：”这种松雪，不戴链子我都敢跑，最怕就是下冻雨，夜里的冷风一吹，冻住了路面，链子都压不进，防不了滑……嘿嘿，路面真冻得油光光地，那戴一百副链子我也不敢跑了……“
车驶过那座水泥桥，马勇敢坐到了座位，车上还有十多位乘客，大多是些陌生的面孔，熟悉的，多是清早进县城接亲人的，他们此时活跃起来，自顾自地说着话，回家了，这些在外打拼了一年的人回家了。马勇敢从他们的谈话里感受到了一种温馨，愉悦……
车刚停下，一些人从汪姨妈家里出来，帮着车上的那几位乘客提包，拿行李。他们脸上的笑容让人觉得这雪都是暖的，这样的情形，在白沙，红田有客下时就出现过……
那拨人散了，又断断续续有几个人来问车讯，他们说：“明天发车吗？还是六点二十发吗？我家谁谁谁明天从南方回来明天到县城的……“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们说：“得等等我们啊，我们都要坐车去城里接他们的。“
汪姨妈笑着替马勇敢做了回答：“某某哥，你们早点吧，这车可不等人的，误了点，赶不上班可是不让发车回来了的……“
他们憨笑着说：“哎，好吧，我们早点，我们早点，有车就好啊。“
吃过晚饭，柳生忙活着用一个矮炉子给汽车的油底壳保温，他趴在硬纸板上，将矮炉子放到了油底壳的下面。他爬出，打水洗手，马勇敢说：“一炉火放在车下面不会烧着吧。“柳生说：”不会的，天气这么冷，火别熄了，油别冻着了才好。“
回到屋里，烤着火，马勇敢说：“柳师傅，我们要不要先把铁链子套好了。“柳生捧着一杯热开水，吹了吹，他说：”套链子很容易的，十分钟搞定……头次跑雪天的车，是吗？不用那么紧张的，以前，我跑货车，满满的一车木材，不带链子，在这样的雪天，我开得呜呜叫的……“
睡觉时，躺在床上也能听到屋外下雪的声音，马勇敢有些担忧。换在过去，这样天气，拿钱请他去坐车他也不会去坐的。这里公路比矿山的弯道还多，坡也陡，在这样的雪路上跑车多危险呀。担忧归担忧，马勇敢心里明白，只要柳生敢跑，他就算心里害怕，也只能上车，他想，柳生，伍强，奉生，他们都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何况还有这几十万的车……
起床一看，车顶积了三寸来厚的雪，大地白皑皑的，还在飘下的雪花落入小河流淌的清水中，迟疑了一秒，还是化了。马勇敢下楼，见柳生正在用热水烫发动机和油管，车厢内坐了七八个人，他对柳生说：“对不起，睡得太沉了，柳师傅，套链子吧。”
柳生把水壶放到厅屋，用那不断流的泉水洗了洗手，说：“不急，车子应该能发动了。”
两人上车，柳生坐到驾驶座上，拧着钥匙，车子嗡嗡响了几下，终于点着了火，霍霍响起，柳生踩着油门，回头笑着说：“幸亏有火保住油底壳，好了，我教你套链子。”
车没有熄火，柳生拉了手刹，和马勇敢拿着铁链铺在了四只后轮前面，柳生站起，拍了拍手，他说：“只有池塘结冰，小河没冻住，说明气温不是特别低，估计三林那长坡弯道也只是积了雪，没冻住……这是别人的车我才套上链子保个险，要是我自己的，这松雪天气才不套链子，早加起油门就走了。”
柳生上车，将车子往前移了移，后轮压在了链子上，他又下车，和马勇敢一起将链子扣稳，后轮被粗实的铁链子捆绑了，做好这些，两人跑进厅屋洗手，柳生说：“下这么大雪，车票价你可要记住长一长。”马勇敢问：“涨多少？进入春运我们已经涨了一倍。”柳生用毛巾擦着手，他说：“涨个整数吧，收三十吧，路上有客上，在他们上车前告诉他们涨价的事，他们划得上就上车，钱好收的，这么大的雪，他们能理解的。”马勇敢轻笑着说：“我觉得收的太狠了。”柳生说：“不狠呢，我们可是拿着一辆几十万的车和生命在冒险跑车。”马勇敢说：“乘客也是拿生命在坐车。”柳生说：“就是说说，车不能出事的，出事了，伍强倾家荡产也赔不起。”马勇敢说：“柳师傅，你责任重大啊，安全全靠你掌握，拜托了。”柳生笑了笑，说：“车有保险的，我故意吓吓你的，我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开车，绝不出事，哪能让伍强为事故脱一层皮哦。”
马勇敢背着皮包站到车上，柳生按响了喇叭，马勇敢对着那十来张冲自己在笑的面孔说：“乡亲们，这是春运，又下大雪。大家理解一下，今天乘车，从向北起，一直到水溪止，不管长途短途，一律收三十元一位。”
那些笑容掉落了，沉默一片。那刚用温水冲过的前挡风玻璃又有雪花掉到，雨刮器刮了两下，柳生送上一个档位，脚踩离合器，他大声说：“乡亲们没什么意见的话，我要开车了，舍不得出三十的，趁早下车，等天气好了，价格下降了再来乘车。不要到车上辨嘴巴子。”
有两个就坐到岔道口的妇女不高兴地下了车，她们说：“本来以为路修到村里就方便了，不想引来了一群强盗，这三十我们省了，也就几里路。”
留在车上的人，给钱倒也爽快，马勇敢满脸歉意，感觉自己是在打抢，他说：“谢谢，套链子耗油多，大家不要见怪。”有个老汉平常也做过这车去铁溪进鱼苗的，他说：“不会见怪的，三林，金沙坪也收三十，我们向北，红田的，倒是占了你们的便宜了。”另一个戴着一顶毛帽子的中年汉子说：“涨价也是应当的，钱吗，不就是用来花的吗？舍不得这钱，我们下车走路去了。”他后排一个用老棉衣裹着身子的男人笑着说：“走路走到县城那得几天几夜哦，今天不跑车我们还急呢，娃他们到了城里，没车坐回家，没人接，他们也该急了。”毛帽子说：“对，住宿，吃饭那都得花钱，柳师傅，你们一定发车回来的吧。”
雪盖着大地，白茫茫的，雪压弯了林木，雪还在下着，翻过那道山岭，下坡路边那些被压弯的竹子伸向了路中，那条积着厚雪的公路显得狭窄了，车在小心翼翼地挂着三档行驶，车还是擦到了竹子，雪片散落下来……那看不清晰的梯田，像迷蒙的雪白蛋塔，一层一层的。沿途的风雪中，又有一些人上了车，这样天气站在路边等车的，一般是有事一定要坐车的，听了马勇敢的涨价宣言，他们皱起眉头踏上了车，看到车上已有不少同样被收高价的乘客，他们的眉头松了松，看见熟识的，他们打着招呼：“某某某，花三十元去县城看火车啊。”应者朗笑道：“是啊，陪你去数火车轮盘……”
车到水溪，进入平路，那在山上还好像要把整个大地埋了的大学已没有了气势，它们落在已有车辙的马路上，来不及掩盖那轮辙就被车轮輾化了。地势低了，车多了，雪又显小了，柳生停好车，和马勇敢一起钻到车底解铁链子，他们出来时，头发上，衣服上沾了好些泥污，手套也被染黑弄湿，收好铁链后，柳生说：“从这里开始，票价是收不起了的，按春运的价加三元收吧。”马勇敢说：“就一座山的差距，要差十二元，先坐的不会嚷着要我退钱啊。”柳生说：“那没办法的，谁叫他们住到那山尖尖上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