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前段时间的大冰雪把你爷爷冻着了,大病了一场,你也没时间去看看,明天,我们一起回去,大家庭一起在爷爷奶奶家过个年……”
初二就要出车,这个春节没多少时间呆在矿山。二九下午,马勇敢去找了牛好学,他的好朋友又胖了,说话的嗓音更闷粗了,他已经参加工作,副驾驶的考试也通过了,春节过后,他就能上车和正驾驶一齐操作一个火车头。可是,在牛好学的脸上去看不到欣喜,他只是淡淡地说:“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等着我的,是一种为了一份工资而失去自由的生活,全国旅游?那纯属做梦,火车司机日日夜夜在两个相距几百公里的机务段之间穿梭,在狭窄的空间度此一生……”
牛好学描叙着他见过的那些火车司机的命运,在机务段的单身宿舍楼里住着单身的年轻司机和一些已有家室的老司机。在那些火车司机年轻的时候,火车还喷着白烟的蒸汽时代,火车司机是个又脏又累的活,比煤矿的工人好不了多少,城里的姑娘看不上他们,大多数找了农村媳妇,半边户,靠一份工资生活,一辈子的辛劳也无法把家安到机务段所在的那座地区城市……等到了电力时代,他们老了,又不到退休的年纪,考不上电力机车驾证的他们只好回到地勤,工资不比以前多多少,物价却是过去的……
牛好学考了副驾驶证,在他们同期分到机务段的同学中他属佼佼者,作几年副驾驶,有了工作经验,就能够考正驾驶,考上了工资会涨好多……这不是牛好学向往的生活,他不想一辈子作火车司机,他说:“拍马屁,有背景的,肯出钱走后门的,或许有机会做官,摆脱一辈子做火车司机的命运……我现在有时写写诗,那是我的精神寄托,只有在一段痛苦的呻吟过后,我才能感觉到些许的快乐……”
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使牛好学那份苦恼真实地呈现着,他想过的生活,几乎不真实。他说:“我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作一个流浪诗人,或作一个侠客,仗剑走天涯……可是,我又没有勇气放弃工作,父母这么多年供出来的工作,不是我说放弃就敢放弃的……我唯一感到骄傲,感到优越的一件事,就是亮出工作证可以在火车车厢任何空位上坐着,躺着,呵呵,那时候我就想,假如我有足够的假期,我是可以旅行全国的,现实是,我们轮休的时间还不够赶走我们工作留下的疲惫,调令一到,就要强制备班,然后,不管日夜,呆在火车头上,拖着货物车厢,只有咔嚓咔嚓,无聊单调,精神高度紧张着……”
牛好学在过去的半年,工资还比不上马勇敢,但他说:“拿到证了,工资会翻一倍半,钱倒是比你挣得多那么一点……走进现实社会,我感觉格格不入,精神压抑……”
牛好学不快乐,这样的感受,马勇敢也曾有过。照牛好学的标准,马勇敢现在仍该感觉不快乐,快乐是什么?马勇敢好长时间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了。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刘忆莲在年那头二十三四就会先带着马勇敢回到乡下。
二十五六,乡下就有了过年的气氛,村里各家各户在那两天会全部忙起椿糍粑。糯米煮熟后,倒进石槽,大伯,二伯各执一个长长的粑棰,嘿哟嘿哟地喊着,一锤一锤把那放在槽里的熟米棰烂,两人大喊一声,一同将粑棰高高举起,举到屋里的大盘筛的上面,两个伯母笑呵着用一束棕树叶将棰头黏着的,白乎乎的糯米团捆下,她们娴熟地将米团抓成一小团一小团,分甩到大筛边上围着的老人,小媳妇,小孩,一只只沾着有冷水的手,将那小团小团的糯米,按进粑饮里……他们一边忙,一边笑,快乐这样简单。
二十七八,爷爷奶奶家就要杀年猪。小孩争着吃板油中间一种一嚼就满口香的杞子油。妇女们忙碌着将猪血,豆腐,剁碎的猪肉和在一起,做着猪血丸子。一块块用棕叶牵头的肉放在了柴火灶上的竹筛内,一两天,过年的柴火腊肉就原汁原味,喷香了……清早忙到晚饭时候,一大家人围坐在桌边,大碗大碗的‘浮汤‘摆在桌上,那些汤的原料就是那刚杀的猪贡献的猪血,小肠,腊肉……香鲜得很,喝着烫热的米烧酒,甜酒,一家人其乐融融地……马勇敢的父亲总是在年三十的中午赶到家中。
这一年,马勇敢和刘忆莲回来也是三十的中午,爷爷的病看上去已经缓过了劲,他嘱咐道:“快给这娘俩炒盘‘锅底猪肝‘,烫壶酒给他们去去寒……”
奶奶笑道:“好咧好咧,他们就爱这苦味和甜味并重的’锅底猪肝‘了。”
大家庭聚在爷爷家一起过这个除夕,一个不眠的夜,亲情在空气里严肃着。
马勇敢已经长大了,还是能感觉到乡下过年的严肃。长辈总算不厌其烦地叮嘱小孩,不要打碎东西,不要乱哭乱说,这可是关系到一家人在来年的运势的……晚饭过后,爷爷支持在厅屋敬神敬祖先,他虔诚地念着一些刻记在他大脑深处的经文,精神饱满得不像一个刚得过大病的老人。大钵子摆在神牌前的方桌上,钵子里盛着煮熟了整鸡,整块的腊肉,爷爷烧着纸,大伯父杀了一只雄鸡,将鸡血滴入那几大碗冒着热气的烧酒里……为小的被招呼到一张棕胡子毡毯前,排着队对着神位行叩拜之礼,二伯父把一串点燃的鞭炮丢到厅外坪上,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严肃的气氛有所缓和,长辈们和颜悦色地把雄鸡酒交给后生晚辈,要他们把那酒分喝了,爷爷鼓励着说:“多喝点,这血酒壮胆,别怕。”
大伯父,二伯父领着大堂哥,二堂哥,马勇敢出了厅屋门,他们举着两把燃烧的竹火,他们端着几碗年关饭菜,在篱笆门外烧了一些纸钱,大伯父念念有词,将碗里的米饭和肉末用筷子夹着喂给了屋旁的老桃树,老梨树……
十二点快到,一家人围着厅屋一张大拼桌坐下,大伯父切着腊肉,一块一块分给众人食用,伯母们端上粉条,萝卜汤,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说着一些吉利的话,客屋电视里的春节晚会还在进行着,十二点一到,大人们把压岁钱分发给小孩……这分发压岁钱也是最近几年才在马家兴起的,在马勇敢的小时候,乡下人囊中羞涩得很,只好省了那个传统,仅有的新衣服和好吃的也成了那时候小孩子头脑里的盼望。不管时代怎么变迁,过年,最开心的永远是小孩……
奶奶领着他们的媳妇们三点钟就起床为凌晨那顿至关重要的‘年关饭‘忙碌了。四点多,睡觉的年轻人和小孩会被轻柔的声音唤起。刻意把’困觉‘说成’挖窖‘图吉利的大人们,怀着美好的愿望,温柔地笑着,注意着孩子桌前的碗筷,谨防它们摔碎掉落……如此一年一年,马勇敢的乡下亲人们依袭着传统?
二堂哥说:“这是陪爷爷过年,他信这些,我们尊重他的传统,按老规矩过了这年。实际上,在我们自己家,父亲都不烧纸了的……基本上,我们都是看着春节晚会,在热闹的声音里,渡过这乡村里的除夕之夜,过年,重要的是家的温馨……”
初一下午,刘忆莲领着马勇敢去了外公家拜年,外公又问:“勇敢,又一年了,你的媳妇还没带回来呀。”
马勇敢心里一酸,小声说:“找不到呢。”
外公将烟杆敲着桌脚直响,他说:“有志气点啊,马勇敢。”
外公不知一个叫芬的女子,伤透了马勇敢那单纯的心,现如今,他一想到那份痛,就有点害怕。
爱情,是个坏东西,是个折磨人的坏东西,马勇敢开始不太愿意相信它会为自己存在……
春运非常拥挤,作为售票员,有时候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在这种乡村线路,在平时,这种程度的拥挤不多见,车镇赶集又逢七中月假,那段短途会特别挤。七月份,大批男壮相约去外地做‘收芦苇’短工,车上也会出现拥挤。
年后的春运和年前的春运有区别,年前的春运拥挤的是回向北的那个单边,年后春运拥挤的是去往县城的那个单边,且程度大大超过年前春运,还在向北,未到发车时间,座位就会坐满,过道里也站得七七八八,沿途,只要车一停,路边等车的人,见缝就钻,基本上,不要到车镇车子就被挤得车门都关不了,挤密得风都甭想畅快通过了。
初四,六,八……这些人们信奉的出门好日子尤甚。卖票还不能等到车站,必须在路上把钱收了。伍强说:“路上必须把钱收到,一进站,跳窗的跳窗,想收全票钱那是做梦。”
初六,被伍强排除到免费名单之外的大丫出现在车上。她前后坐着同一生产队的一些年轻姐姐,她要跟她们去南方,挣南方人的钱去了。那些姐姐穿着朴素,都是些进正规工厂做工的,她们说话嗓门也高,她们说:“娘的,不晓得买不买得到今天的火车票、。”把着车门的杨田回道:“大家不要急,到站后不要下车,我这里有许多火车票,去哪里的都有,座位票,卧铺票,应有尽有……”
杨田不是黄牛党,但他替票贩子拉着生意,卖一张票他能分到二十元,相当于他一天的工资。
年后的春运,由于冰雪已经化掉,县级班车的票价已恢复了只涨百分之几十的标准。这时候贵起来的,是那些抢手的火车票,车一到站,那些在途中便你一声我一句问过杨田的旅客,围着杨田,催他赶紧把他那有票的姐夫叫来,都怕那些比平常贵数倍的高价票被别人争走了。
大丫跑来和马勇敢告别,见伍强也在,她说:“强哥,勇敢哥,我要去南方进厂了,要到过年才能回来,感谢你们这些日子对我们姐弟的关照……”
伍强笑着说:“大丫长大了,真懂事……火车票买到了吗?”
大丫点点头,说:“花了四百多,在杨哥的朋友那里买了一张硬座票。”
年后春运逢上初四,六,八这种乘客特别多的日子,向北车便不再站内排班,而是一到站,把客下了,匆匆吃过了饭,伍强和柳生就把车开到另一个长途汽车站,在那拿一块加班跑省城的临时路线牌,排队加班。长途车站的人更多,加班车一停下,立马就会被拿着车票的旅客坐满,跑省城是不能超座的,票价当然有些贵,有些旅客拿着钱还买不到票,在车站里急得团团转……伍强和柳生加班去了,一般要到晚上九.十点才能赶回县城,马勇敢和杨田便只能在县城等着,杨田去了火车站他姐姐家,马勇敢在节日里的县城街头游荡,确却地讲,那一天是初八的傍晚时刻,他看到了一家网吧的招牌,于是,他走了进去……
2002年年初,在小小县城,网吧还不是随处可见。马勇敢交了网费,坐在那软布靠椅上,打开了一个音乐网站,听着听着,他突然响起自己曾经申请过一个 号,想起了那个大方的广州女孩……那时候,马勇敢的记忆力真是好,被他丢在大脑角落里的号码和密码,他硬是想了出来。一登陆,那个唯一的好友头像频繁地跳动着,嘀嘀嘀嘀……催促他看消息,点击一看,消息劈头盖脑地传来——是你吗?是那个在电话亭哭泣的男人吗……你在吗……你还好吗……你不会不上线了吧……我考虑了许久,还是没有勇气打通你电话提醒你上线……算了,我是个率性而活的女人,不爱刻意追寻什么……其实,我一只在期待你的出现……
马勇敢感到有些惊讶,这女子为何会这么多次想起自己。他打了几个字:“新年快乐!”
“你上线了?天,黄天不负苦心人,你上线了,你还记得我吧?噢,差点忘记,新年快乐。”
“记得。”
“请问我是什么头发发,长发还是短发?我有多高?”
“黄色长发,比我稍矮,大概一米六八的样子……”
“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妮——“
“马勇敢?对吧?“
“对——“
…………
在网上聊天,马勇敢比在现实中健谈多了,要不是他对拼音打字还不够熟练,他会聊得更快……很奇怪,面对冷冰冰的电脑屏幕,马勇敢有种不受约束的自由感,玩笑话,俏皮话,统统从他的指尖传递出去。他不由笑了,和人交流,原来是件轻松而愉快的事情啊。
妮说:“网上的你和现实中的你简直判若两人,你思维敏捷,言语幽默……假如我们从未谋面,我一定会为你遇见你这样一个才子而惊喜,并谁也挡不住地爱上你……“
马勇敢愣了会神,回道:“要爱赶紧爱,过期不侯。“
那一天,他们聊了好几个小时,聊着聊着,他们竟像恋人一般互诉了一会衷肠。聊到后来,妮说:“好奇妙,我们之间的对话像一对恋人,莫非我们如传说中那样,网恋了。“
“呵呵,网恋,虚拟中恋爱吗?玩得挺先进,挺新潮哦。“
……
………
下线后,回味与妮的对话,越发觉得不可思议,面对面,估计妮也不会说出那样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吧。坐在车上,马勇敢偷偷笑了几次,多荒唐的事,网恋?算了吧,两个世界里的人,通过电脑就连上了,开玩笑……马勇敢是个内心敏感的多情男人,然而,他现在轻易不敢拨动感情那根弦,和妮的那些对话更多的是因为空虚而发。他想,对方和自己一样,只是在开玩笑……初十,十六,马勇敢又上了两次网,每次都能碰到妮,每次都能热烈而开心地聊几个小时……虚拟的聊天带来了真实的快感,妮说:“看来你已经从那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我替你开心,据你所说,她是一个小县城文工团的歌舞演员,参加了一个出国演出的团体。实际上,有许多出国演出的小团体,都是借演出之名出国,目的在于捞金,什么事都做的,包括出售肉体,做高级鸡……也许她就是那样的,不值得你那么为她伤心……“
马勇敢沉默了,然后,快速地说了再见,关掉了 ,妮说得也太直接了……
春运一过,春天便加速度地来了。
山上的竹笋,唆唆地破土而出,绿色纷纷而至,小溪里嬉戏的水鸭似乎很喜欢初春的水温,成天嘎嘎地叫着……水田里的牛在农夫的吆喝声里,拖着牛犁开始了春天的劳作,彭姨父进城进化肥进种子进农药,春天,在蓬勃的气息中铺展开去……
义宝,据说是三林的乡镇企业家,一脸不修边幅的络腮胡子,让他看上去挺威猛,他坐在司机身边夸夸其谈:“万亩银花基地破产了,那是他们不会搞,这次去县城,我要争取一个万亩天麻基地,把整个三林的土地开发利用起来,让它改头换面,彻底搞活经济,让三林人民都富起来……“柳生笑着说:”义宝你是个人物,在县里说得上话的,这次出去,肯定能成功的,万亩银花假若给你搞,早成功了。“
万亩银花基地的大石碑像纪念碑一样竖在公路边。那山的银花藤几年钱就被拔光,银花藤仅被春风吹绿过两次,还来不及开花就被杉树树苗挤走了,万亩银花规模不再,究其原因,那就复杂了,一言难尽了。种银花是条不错的主意,三林失败了,在距它几十里之外的一个外县乡镇却取得了成功。到了五月,三林的妇女们就会乘着伍强的车到水溪,然后,坐那里的三轮啪啪车去那个地方,用双手挣那摘银花的工钱。
义宝走路总是将胸膛高高挺起,眼睛也保持着仰,夹着一个公文包,他说话洪亮,气势也足。他说:“你这个卖票的不认识我义宝吗?还敢找我要票钱,我跟你说这十块钱我不在乎,只是以后在三林有事别找我……“
马勇敢诚惶诚恐地将原话告诉了伍强,征询他的意见,问是否以后不要找义宝要票钱了。伍强说:“甭理他,照收不误,以为他是谁啊……真正当官的也就一个又矮子对收他票钱耿耿于怀,义宝他还不算官呢……这条线上,除了名单上那几个学生不收钱外,还有一个海瞎子,他不给钱不找他要,他给了就接住,一个残疾人不要跟他太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