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初一，马勇敢挑着两件瓶装酒，刘忆莲提着一件分袋包装好的白砂糖，他们出发了。刘忆莲和马勇敢的父亲是同一个村的，他们需要转两趟车才能到达那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换在十多年前，去那里拜年是马勇敢最喜欢的事情，尽管那里贫困，不流行给小孩发红包，但是，那时候那里的亲人们都称他们为‘城里人’，任何冒犯他的小伙伴都会受到大人的责骂，一种优越感会在马勇敢心间油然而生，在他懂事以后，面对重视，他学会了像个大人物般矜持，把喜悦压在了心底……可现在不同了，山村里的年轻人纷纷走出山村，见识了大城市，老人们也跟着年轻人一起改了口，不再称矿山为‘你们城里’，而称矿山为‘你们矿山’……
亲戚们的热情倒是没有减少，他们依旧会拿出家里最好的年货招待，并且，他们的桌上也变得现代起来，一些时行的水果点心堂而皇之地摆上了桌面。
看到那木屋黑瓦，看到那棵高高的板栗树，看到那在冰雪里的大山，马勇敢说：“妈，每年都是两瓶酒一包糖，一吃就吃四五天，还拿打发，怪不好意思的。”
刘忆莲说：“回乡拜年，不在东西多少，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趟，会有人说我们不孝，亲戚之间也会生分了，走吧。”
他们来到马勇敢爷爷的屋前，一些儿童在坪上燃放着散装爆竹，有眼尖的看见刘忆莲他们，一蹦一跳跑来叫唤着：“满奶奶，勇敢叔叔……”
刘忆莲笑着掏出准备好的糖果，在屋内的马家亲人闻声迎了出来，他们乐呵呵地接过马勇敢肩上的担子，乐呵呵地说：“快屋里坐，快，谁谁谁，赶紧烫酒，端菜……”
进了屋，坐下后，奶奶往桌上的茶盘里添满水果零口，并有亲戚捧上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妇人们去厨房忙活了，男人们陪着，问着，聊着……
刘忆莲笑着不停地答：“勇敢参加工作了，对，参加工作了。”
刘忆莲喝了一杯茶要去厨房帮忙，马勇敢的爷爷笑着说：“走了那么远的路，歇着吧，让他们忙去……先吃点填下肚子……晚饭才吃正席……”
大伯父，二伯父家都安在村里，初一，早早地他们就来到了爷爷奶奶家……他们陪着马勇敢吃完，他们又继续烤火闲聊。那时候，爷爷奶奶家还没有电视机，大堂哥看见马勇敢不太搭话，则笑着说：“勇敢，不好玩去我家啊，我家买了大彩电，铝锅信号可好了，可清楚了……”
马勇敢笑着说：“明天再去你家……去大伯父家拜年吧。”
在年长的亲戚面前，马勇敢羞涩得像一个孩子，大人们的话题他不感兴趣，过了一会，他溜出了那间堂屋，在屋子的附近转了转，看着那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桃树，看到孩子们在玩耍，他突然间觉得长大是件令人孤独的事情……
大伯父有一子两女，大堂哥就是大伯父的儿子，二伯父有一子一女，二堂哥也有一个三岁的小孩了，堂姐们要到初二才回来，堂姐们嫁到相隔不算太远的乡村，堂姐们都比堂哥们大，她们的子女最小的也已经读小学了，他们那支‘部队’回来后，爷爷奶奶家才会真正热闹起来，一顿饭要摆上三桌，而这三桌人会吃了爷爷奶奶家的，再转移到大伯父，二伯父家……马勇敢感到孤独以后便不太喜欢这种热闹了，两位堂哥成婚生子了，也不如以前话语投机了……
两位堂哥和两位堂嫂过完年后，就会乘上火车去遥远的南方过他们的民工生活，他们现在口头挂着的话也大多与南方的高房子，宽街道有关，他们说着南方人们那让人向往的生活，说着那花花绿绿的世界……
初四，刘忆莲领着他长大成人了的儿子辗转到了她的娘家，大舅大姨家的儿女全回来了，差不多的菜肴餐餐从口里进，差不多的话语一遍一遍在耳边说着，有亲切，也有些许生疏感……
外公叼着一根荷包短烟杆，吧唧了一口烟，问道：“勇敢，你的媳妇呢？怎么不带回来给家里人瞧瞧？”
马勇敢笑着说：“外公，我还没有媳妇呢.”
外公快七十了，一点也不糊涂的样，他对刘忆莲说：“忆莲呀，勇敢的话是说给你听的，你该给他找一房媳妇了。”
刘忆莲大声说：“爹呀，我家勇敢自己不着急呢，又高又好看的妹子送上门来他都不要呢？”
外公把烟嘴往桌腿上敲了敲，弄出那些烟灰后，他笑了：“勇敢你小子，比你爹傻，你爹可是你妈一送上门就只知道点头了的。”
马勇敢耸动了一下鼻子，刘忆莲忙摸出两张百元钞票说：“爹，这一年才回来看您和妈一次，这两百块您们留着花吧。”
刘忆莲说马勇敢有工作了，听说是下井的矿工，全家并没有表现出刘忆莲所期望的喜悦，特别是外婆，她掩饰不住担忧，关切地问：“下井干什么工作，辛苦吗？打风钻吗？勇敢千万要注意安全呀。”刘忆莲说：“娘，勇敢搞电扒，只要按一按扭，不辛苦的，矿务局有百多年历史了，正正规规的，洞子底下的路比地面的马路还宽，那百瓦的大灯泡呀，那是几米一个，把下面照得像白天似的，安全得很呢。”
外婆笑眯眯地说：“不打风钻就好，你爹那身子就是打那风钻打坏的……”
刘忆莲揉了揉眼睛，说道：“娘，大过年的……勇敢呀，你要少抽点烟，在洞子底下更要少抽，那里面毕竟不比地面的空气……”
外公说：“男子汉不抽烟？那叫什么男子汉……”
刘忆莲猛地抬高了头，又低下，闷声不乐了一会……
初六，马勇敢他们要坐车回矿山了，他们要走两里多山路才有车坐。他们来的时候挑了一担，回去的时候，是两挑，那纤维袋里晃荡着亲戚们回礼的土特产……
那天是晴天，太阳挺晃眼的，开往矿山的车沿着蜿蜒的上山公路行驶，路边那覆盖着山岭的冰雪反射出刺眼光芒，冰雪正在融化，一簇簇枯草冒露了出来……纯乡村的景象被抛在了后头，路边的工厂厂房和陈旧的民居砖房在阳光底下露出素朴的容颜，马勇敢看着车窗外，才离开几天，却有了一种陌生感，他的思绪随着车的停车起步时断时续：“这就是我生活的矿山……只有草，石头，烟囱，旧房子……”
坐在旁边的刘忆莲说：“勇敢，现在多幸福呀，车随时都有，还招手就停……勇敢，你还记得小时候吗？那时候，矿务局都是用蓬子货车接送回家过年的职工的，站在车厢里，迎着冬天里凛冽的风，年轻的矿工会大声唱着歌……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时你太小了，还要我一路抱着呢……”
从马勇敢记事起，这一路的风景就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没有吸引眼球的新风景，炉渣山坡一直披着那身褪色衣裳，炼厂的烟囱和两矿的直井直立在原来地方，它们似乎不会跟着这世界变化的……
汽车停在了北区文化宫的水泥大坪上，这是它的终点站，工人文化宫的电影院大门紧关着，它有好几年未曾放过电影了，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每年儿童节都会组织一次看电影，读中学的时候，学校也会组织看电影，电影院那扇门关掉了许多童年的欢笑……
回到家里，刘忆莲忙碌着生炉子，忙碌着将纤维袋里的土特产拿出挂上，马勇敢帮了一会忙后按亮了电视机，坐在那已经掉色的布包沙发上，他把频道转换按得飞快，最后定格在一个讲述动物故事的频道，看到那些公斑马骑上了母斑马的臀背，他连忙转换了频道，并不安地望了一眼在灶边做饭菜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