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已经在头顶上亮起来了,清冷的光辉静静地投射在米泽的身上和脸上。手术室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妇产科主任和她的两位得力助手摆弄那些金属医疗器械时发出的叮当响声。怀孕四月有余的王米泽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感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心惊胆颤的羔羊。这时戴着乳蓝色口罩的主任医师走到她的身边来,她那带着消毒手套的双手举着一只装满药水的注射器,在帽子和口罩之间露出来的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和善地抚慰地望着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的病人说:
“先打一针吧!待胎儿动作起来时,我们再给你实施手术。”
“胎儿动作起来?”米泽迷惑地拧起眉头,感觉得医生的这句话有着什么特别的不同寻常的意义。
“是的。”主任医师平静地回答说,平静的声音里不免带出几分残酷来。“必须先让孩子在这支药水的作用下渐渐地停止生命,待他做垂死挣扎时我们才便于手术。”
听完医生的解释,王米泽没再询问什么,但她的脸色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加苍白了。后来医生掀开她的衣襟,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地抹上一层淡黄色的消毒药水,就在那银色的针管狠狠地扎下去的一瞬间,王米泽及时地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她慌忙地声音低沉地说:
“请等一等。”
主任医师有点意外地瞥了她一眼,“您是需要一支麻醉剂吗?”她完全了解似地说,“这样或多或少可以减轻您的疼痛。”说着,她用目光示意她的助手准备术前麻醉的事宜。
“对不起,您完全误解我的意思了。”王米泽微微涨红着脸孔说,同时在手术台上坐起身来。“我改变主意了,暂时不做引产了,或者毋宁说,我的这个决定需要重新考虑。”
在满脸惊愕的医生们关注的目光里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衫,缓缓地走出手术室来,王米泽因为自己最终放弃了堕胎的想法而倍感轻松。思虑着怎样向丈夫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和举措,她忽然抬头望见和她丈夫一样痛苦不安地徘徊在走廊里的李石安,心里立时“咯噔”一下揪紧了。于是像逃避瘟疫一样地避开热烈地迎上前来的李石安,米泽径直地走到惊愕的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丈夫面前,亲热地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说:“我们回家吧!”
“可是——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出来了呢?而且就跟没事人一样?”吉田蒲和满脸困惑而担忧地望着他面色苍白的妻子说。
“噢,回家我再告诉你吧!”米泽含着平静的微笑说,开始在丈夫的陪同下急忙地走回病房去更衣。
剩下李石安在后面拦住刚刚走出手术室来,取下乳蓝色的口罩准备透一口气的主任医师说:“噢,医生,手术进行得怎么样?”
主任医师望着面前这个神色紧张一脸关切的中年男子,猜测不出他与她的病人是何种关系,于是有点无奈地回答说:“实际上,手术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全部结束了。”
“您说什么?”李石安迷惑不解而又深感不安地皱起眉头来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孕妇在突然之间自愿放弃手术了。”
“噢,谢天谢地!”李石安如释重负一般地眉开眼笑了,礼节性地机械地握握主任医师的手,转身就向走廊的尽头去找寻米泽的身影。
远远地就看见那身着笔挺的黑呢西装的吉田蒲和拎着一只精致的女式手提包从病房里走出来,而紧随其后的王米泽一壁扣着灰色外套的钮扣,一壁对他微笑地说着显然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非常有意义的话。李石安感觉得她的矫揉造作就像阳光下的玻璃碎片一样刺眼而脆薄,于是大步流星地跨到她的面前去,完全无视蒲和的存在,直截了当地对米泽说:“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王米泽避开他那炙热的双眸的凝视,竭力地在脸上摆出一副冷漠而高傲的神色来,一边走一边回答说:“我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完结了。”
“不,还没有完结!”李石安固执地大声说,“而且只要有这个孩子的存在,我们之间也永远不会完结!”
面红耳赤的王米泽轻声地冷笑道:“这话听起来怎么这样可笑?这是我和我丈夫的孩子,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这种话不止显得你可笑,而且显出你的无知来。”李石安针锋相对地嗤鼻冷笑道,“当然在法律意义上是这样,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顶着一个日本人的姓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这也是我今天必须和你谈话的重要原因。”
“可惜我现在对于什么都不再感兴趣。”王米泽冷淡地望着他的眼睛说,加快步伐向前走去,极力地想要摆脱他的纠缠。
但李石安却紧紧地追随着她,他几次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都被她用力地挣脱了。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和患者家属纷纷扭过头来望着他们,好奇地注视着这对热恋中的情人真挚而又痛苦地闹着矛盾。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吉田蒲和感觉得此时此刻,作为法定丈夫的自己应该有所举动,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迟迟没有拿出具体的行动来。直到李石安终于将他的妻子扭住,推推搡搡地向着大门外走去的时候,他还巴望着妻子能够回到他的身边来,但王米泽却只是仓促而急切地回头对他说:
“那么对不起了,蒲和,你先回去吧!做好晚饭后等我回来。”
然后米泽就在李石安一言不发的强拉硬拽下趔趔趄趄地走下医院大楼的台阶,最后被他硬塞进他随手拦下来的一辆出租车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