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吉田蒲和初来乍到王庄,米泽就因为和丈夫发生激烈的冲突而头破血流地住进医院,使得她和李石安之间的不正当和不道德的关系就像黄泥地里的竹笋那样欲破土而出;此番她丈夫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到李石安的家里去行凶杀人,却使他们之间丑陋的关系昭然若揭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传说着王氏家族里这桩兄妹通奸的丑闻。不到一个礼拜,王庄的族长们和镇上的大人物都知道了,米泽的祖父首先被气得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因为牵涉到外国人,镇长已经亲自出面过问这件事情。
迫于舆论的压力,宋支书不得不在星期一的早晨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虽然他并不能算是一个铁面无私的人,虽然他和在座的许多党员一样,曾经毫不伪饰地对李石安表示出亲密与友好,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尊敬之情,现在却不得不因为他在个人生活作风方面犯下的严重错误,而对他庄严地宣告他政治生命的从此终结。
虽然早就准备着为爱情牺牲一切,李石安交出那本跟随他许多年的党员证书时,他仍然感觉得眼睛有些潮湿和模糊。尽管对官场和仕途从来都没有兴趣,但是成为一名党员,而且是一位优秀的党员,却是他毕生的梦想与骄傲。
勉强地压抑着失落的情愫,李石安夹在那些曾经是他的同志们的男人和女人中间走出会议室来,淡淡地微笑着和他们一一话别。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间屋子里来,他甚至也不会再到这栋绿荫环绕之下的作为村民委员会而独立存在的老式建筑物里来了。如果他再到这里来,一定是因为其他一些纯粹私人的事务来寻求这些地方官员和基层干部的协助。
第四砖瓦厂的现任厂长是一个谨小慎微而老成持重的人,在王庄的诸多村办工厂和民营企业里,他算得上是继李石安之后的又一位创业先驱。虽然多少年来,除了兼并掉同村的两家小型砖瓦厂,他的事业便再没有什么长足的发展,他那如履薄冰的脚步甚至已经停滞不前了,但是看到石安的后院突然起火,看到他的生活乱成一团糟,特别是今天看到他,却使他感到格外的高兴。
握住李石安的手,竭力地隐藏着他眼睛里的欢喜,他轻轻地叹息着说:“对于村党委的决定,我感到很遗憾,对此我也只能表示遗憾。但我想这对您来说,也许并非就是一件坏事。”
“为什么?”李石安微微蹙起眉头来说。
“我早已看出来,您并不热衷于升官晋爵。既然如此,您又何必保留共产党员的这个虚名呢?”
李石安感觉得继续和他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义,便掉转头去和结伴走下楼来的妇联主任与治安保长打招呼。
治安保长是一个皮肤黝黑而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他因为石安早已搬到镇上去居住,无论他家发生什么意外,似乎也与他这个保长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他竟象久别重逢的故交旧友那样,紧紧地握住李石安的手,坦然自若地和他大声说笑着。
“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治安保长爽朗地微笑着说,“平日里看她们是那么的柔弱,关键的时候却可以力挽狂澜。我想如果不是您的妻子正好那时赶回家来,您大概已经当场毙命了,而我也不会再有这种荣幸站在这里和您说话了。”
“是的。”李石安说,心有余悸地回忆着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事后他曾感激而十分感动地对他的妻子道谢,但是他那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年轻妻子却对他说:“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的女儿。”
妇联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矮小而精瘦的卷发女人,有着一张小巧的满布皱纹的微黑的面孔和一双看上去十分精明而灵活的眼睛。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和明哲保身的村干部,她原打算不在这种非常时期过问和李石安有关的人和事的,但是想到她的职责和使命,她又忍不住叫住石安说:
“我听说令妹有了身孕,而她丈夫又不在家,你能抽空带她到镇上的计生服务站去,做个例行的身体检查吗?”
李石安脸色阴沉地盯着这个似乎不怀好意的女人说:“没有这个必要吧?她不会在这个村子里长期住下去的。”
“那她到底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呢?”妇联主任有些无奈地说,“只要她住在王庄,我就感到自己对她负有责任。”
李石安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他声音清朗地对这个尽忠职守的女人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想她不会到你们的服务站去的。等她丈夫被释放出来,她就会跟他同回日本去,那时候就用不着我们大家为她操心了。”
心情沉重的宋支书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来,关好门窗的他这时在楼上的阳台一边抽烟,一边俯视着李石安和朋友们告别。注视着他那高大灵活而矫健的身影,凝视着他那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的表情丰富的面孔,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宋支书感到自己似乎越来越不认识他了。“看来他现在索性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当年是我推介他加入党组织的,没想到今天将他开除党籍的也是我!他一直是那么的热情而忠诚,开会的时候他从未迟到过一分钟。他原本很可能成为人大代表的候选人,我甚至已经在镇党委书记的面前不止一次地提起他的名字,但是他现在的表现确实太令人失望了!为此我还刚刚挨了批评。人,怎么可以突然变成这样呢?”
看着李石安和会计李先明握握手,然后他走到那片枯黄的草坪上去推他的摩托车,宋支书慌忙地挟着香烟跑下楼来,一边招手叫嚷着:“安子,你先别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李石安转过身来,注视着表情严肃的宋支书步履沉稳地走到他的面前来。
“你们的厂党委书记兼副厂长怎么没有到场?”
“噢,他生病了,拜托我向您请假。但我只顾着自己的事情,把他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了。”石安抱歉地微笑着摸摸他的额头说。
“安子,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是不应该感情用事的。”淡然一笑的宋支书突然说,“其实我早就想推心置腹的和你谈一谈关于感情的话题,我知道现在和你说这个也许为时已晚,但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这样难得的机会……”
“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不安地涨红脸来的李石安打断他的话说,“适当的时候,我会到府上去拜访您。但我要告诉您的是,关于感情的问题,我比您的体会要深刻得多,您实在不必和我探讨什么。对不起,厂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呢!请允许我先行一步。”
“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宋支书伸出手臂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你知道吗?村里对你的处分才刚刚拉开帷幕,他们将会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如果你依然这样我行我素,毫不顾忌自己和大家的体面……”
“那便怎样?”顿住脚步的李石安傲慢地抬起头来说。
“镇长说,这次枪击事件造成的影响很大,也很坏,他建议村委会在必要的时候收回你的建材厂。”
李石安惊跳起来,大声抗议说:“建材厂是我自己一手创办的,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
“你知道,我们拥有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宋支书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不错,工厂是你的,但那片辽阔的土地和土地上将近三分之一的厂房却是国家的,村里有权收回它来,再把它转租给别人。”
李石安不再争辩,但他的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了。
“为了一段深埋在心里许多年的感情,你认为你这样做值得吗?”不待他回答,宋支书紧接着说:“你拥有足够的财富和年轻漂亮的妻子——虽然她曾对你犯下难以饶恕的过错——你们还有个天真可爱的女儿,我可说你拥有天下每个男人都非常企羡的一切,你为什么不珍惜呢?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努力,你甚至还可拥有一片辉煌的前程,但你却宁愿亲手把它们统统地葬送掉!”宋支书深感痛惜地说,“这到底是为什么?请你告诉我好吗?”
李石安声音低沉地喃喃说:“您不会明白的,因为您没有真爱过。”
“你怎么知道我不曾真爱过呢?”宋支书激动不已地说,“当年还在新疆建设兵团服役的时候,我就曾和当地的一位哈萨克姑娘产生了一段令我终生铭记在心的爱情。但是我那时候已经订婚,我不可以违背神圣的婚姻誓约,我知道我和那个姑娘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我就把她介绍给我的弟弟。现在她已经为我弟弟生了两个儿子,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是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了,也从来没有人怀疑和揣测我们之间除了亲戚之外,还有另外一层的关系。”
“是的,”李石安不胜惊异地说,“对于您和您的弟媳妇之间的故事,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呢!我只知道她是个少数民族的姑娘,是您的弟弟在大西北做皮质沙发生意时结识的,后来就跟随他嫁到了这里。”
“所以我对你说,一个真正的男人在处理一段感情的时候,往往会充分地运用他的理智。”宋支书说,“你和王博士之间原本也可以相安无事的。你们都结了婚,各自拥有美好的家庭和伟大的事业,你们之间还远隔着千山万水。但是事情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李石安说,“但是我并不后悔。”
“安子,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宋支书深情地凝视着他说,“你是改革开放以后,在我们王庄升起来的第一颗耀眼的新星,我不希望你就此陨落下去。”
“我已经是将近不惑之年的人了,”李石安抬腿跨上摩托车的时候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