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田蒲和的案件开庭审判以前的那段痛苦、艰难,因而显得漫长难捱的时日里,王米泽时常陪同着两位不同国籍的律师辗转于公安局刑警大队,检察院和看守所之间。幸而它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太遥远,才使得身子越来越不方便的米泽适当地减轻了奔波的疲累。这期间,斋藤校长因为公务繁忙,只身去探监一次以后,就行色匆匆地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因为离最后宣判的时间越来越逼近,她都没有心思向陈杰详细地询问李石安的现状和近况,尽管她开车去公司上班时,偶尔会绕着弯过来看看她,有时则特意带着她十二三岁的豆芽菜一般的儿子前来拜访。米泽只听说他已经离了婚,失去了一切,但他却并没有在法定期限内提出上诉的要求。他显然服从了命运的安排,不愿再做任何徒劳的挣扎……
没有理会陈杰热心善意的对李石安态度的解说和对她的追问,王米泽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就这起特殊的外国人在中国犯罪的刑事案件进行第一次庭审的前一天,终于见到了她久未谋面的可怜又可亲的丈夫。
从锒铛入狱的那天开始计算,吉田蒲和已经在看守所那间铁窗冰凉的班房里住了二十八天之久,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特殊的牢狱生活,与经常见面的几位管理干部也渐渐地熟识起来。最初被关进来的时候,他和几个粗野而丑恶的嫌疑犯住在一间大房子里,平静而冷傲的他在惊恐不安中度过了几个黑漆漆的漫漫长夜。但是不久,他就被转移到现在这间虽然不大,但却空气流通阳光充沛,且足够安静和安全的单身班房里。干部们显然对这位英俊而儒雅的日本东京大学博士生导师的犯罪行为深感惋惜,因而他们的态度虽是例行公事时的刻板与冷淡,但却由于他的特殊身份而要客气得多,全没有平素的严厉与苛刻。
当他跟随着那名魁梧而沉默的警员出现在接见室的门口时,王米泽已经耐心地等候在适才他的中国律师坐着的位置上,而且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来。她发现面色苍白的他瘦了一大圈,或许是许久不曾理发的缘故,他的嘴唇周围居然长出一些稀疏的粗短的胡须来。他那依旧浓密乌黑的头发显得有点蓬乱,但他的精神却并不颓唐,一双黑亮而清澈的眼睛在曲线优美的额头下温柔灵活,善良而机敏地闪烁着。他迈着沉重而滞缓的脚步向她走来,然后隔着一道高高的铁栅栏在她面前坐下来。非常难为情地低垂着头,他正要鼓足勇气向她说句什么,但是米泽却抢先说道:“我来过好几次,都没有见到您,我还以为今天又不能见到您哩。”
吉田蒲和望着两眼噙着激动的泪花,拘谨得满面潮红的妻子,,声音低沉地回答说:
“我知道。但那时我的心情糟透了,根本就不想见您,而且我害怕见到您时,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肆意地伤害您。”
“啊,难道我们互相之间的伤害还少吗?”王米泽淡淡地宽容地微笑道。
“是的。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蒲和微笑地说着顿一顿,“因为我再也不会让自己沉迷于自私而狭隘的****之中,再也不会让自己听凭爱恨情仇的摆布和折磨。斋藤老师说得很对,人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十年,除了坚守自己的爱情,悍卫自己的家庭,人生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去做,还有许多更重大的使命需要我们去完成。对于社会,对于我身边的每个亲人朋友的责任,对于事业的追求,对于生命的不断完善和人生的坚持到底,那些才是我从前一直忽略的,真正广博浑厚的永不会褪色的爱情。当我在痛苦绝望中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时,我又何尝意识到这种责任呢?我只想摆脱那一切,甚至没想到我的行为会怎样残酷地伤害到哺育我的母亲大人!……”
王米泽的嘴角含着赞赏的微笑,深深地凝视着丈夫清秀而诚挚的眼睛,默默地倾听着他说下去。
“我由衷地感激这里的管教干部,为我提供了一个足够我的大脑休息和思考的相对独立的空间,这种清苦的拘留生活可使我们每个被关押进来的人得到修身养性,自思反省的绝佳机会,我想许多人对于自己罪行的忏悔便是从这里开始的吧!有时半夜醒来,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处心积虑地带着一把手枪,闯到那个人的家里去想要杀死你们两个!”
“都是我害了您啊!”王米泽无比愧疚而自责地涨红着脸,喃喃地说着低下头去。
“请您不必说这些了吧!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吉田蒲和朗声说道,“也许在您看来,我把自己和大家都毁灭了,但我却满怀喜悦地发现自己获得了重生,我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未看到过的新世界,现在我才明白那句‘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真正含义……为了爱情,这样的付出并非一文不值,只是这份爱实在太可怕了!”
王米泽那天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高领羊毛衫,外面罩着衣袖宽大的缁衣洋装,衬托得她那削剪着俏丽短发的脸庞异常的白皙与清瘦。吉田蒲和关切地打量着她说:“您腹中的孩子还安好吧?我知道您一直在为我的事情奔波劳碌,但您也应该听从医生的劝导,每月定时到医院体检,千万不要疏忽大意啊!”
“噢,无论我怎样奔忙和操劳都是应该的,”王米泽深觉不安地说,含着感激的温柔沉静的微笑。“因为我毕竟还是您的妻子。”
“很快就不是了。”吉田蒲和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容淡定地瞅着她。
王米泽望着丈夫那逗留着笑意的英俊憔悴而镇静的面庞,心痛地双手痉挛地突然紧紧抓住面前冰冷坚硬的铁栅栏,声音低沉而颤栗地说:“不,我还是爱您的。”
“但您更爱他。”
酸楚的热泪从眼眶里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冲刷而下,悲从中来的王米泽不顾一切地急切地说道:“您不是曾经对我说过,您要带着我们母子一道回日本去的吗?”
吉田蒲和冷冷地直视着妻子那痛哭流涕情难自抑的面容,感觉得自己的眼睛渐渐地被她多情而汹涌的泪水感染****了。激动不安地微微抬起头来,他瞬了瞬浓密而潮湿的眼睫,竭力镇定地说:“我想了很久,觉得我自己不能像那样地生活着,而尤其不能让您过那样的生活。惠子尚且对您如此,母亲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我只能放开您的手,非常抱歉!我总算明白过来,既然我是这样深切地爱着您,我就应该这样做。”
王米泽泪眼模糊地凝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天就要开庭了,您准备好了吗?”静默了几分钟,蒲和忽然亲切地微笑着说。
“噢,我有什么可准备的呢?”米泽忧愁地轻轻叹息道,“倒是您的处境令我们大家都非常担忧哩。”
“无论等待我的是怎样的最终结局,我都会泰然处之的,请您相信我吧!”吉田蒲和这样说着的时候,一直守候在接见室门口的那位警员走过来,通知他们说会客的时间已经到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戴着那副雪亮刺眼的手铐,顺从地跟随着他走了出去。但是一走到接见室外面的狭长的走廊里,被他强压着的悲痛欲绝的泪水就再也不受控制地奔流下来了。
王米泽那天就带着她丈夫低垂着头,沉默而温顺地跟随着警员走出接见室时,略显苍老和悲怆的背影留给她的深刻印象,心情沉痛地离开了戒备森严的看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