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宽敞明亮环境幽雅且交通便利的旧房子位于西城区长宁大道的中段,现在已经拥有一座豪华别墅的陈杰偶有心情不畅时,便会到这里来小住几日。第二天清晨八点钟,她打来电话询问米泽在此生活是否习惯,而且告诉她李石安的离婚案今天正式开庭审理,地点就在镇上的简陋却又无比庄严神圣的地方法院里。她和几个同学朋友甚至王氏家族里的重要成员,以及村组里的某些头面人物届时是一定要去旁听的。想象着法庭里将会出现的难得的热闹场面,米泽不禁为石安感到了些许的畏怯不安。
“我知道了。”米泽平静地说,“但我现在很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和你们一道去,请你代我向他致歉吧!”
搁下话筒,她便转身去衣柜那里找寻那套她许久都不曾穿过的墨绿色西服套装。这是他们婚后到京都度蜜月时丈夫送给她的新婚礼物,多年来她一直珍藏在箱底。倒不是因为它优质的面料和昂贵的价格,而是因为它的特殊意义以及它的颜色款式带给她的沉稳而压抑的感觉,不曾想它正好堪配她现下的心境。抚摸着胸前点缀着的几颗乳白色的钮扣,王米泽在镜子里恍然如梦地瞪视着身材娇小面色苍白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她当年沐浴在丈夫的爱情阳光里的幸福甜蜜的青春姿影。
拉开厚重的棕黄色窗帷,王米泽才知道清晨的雨比昨晚下得更大了,放眼望去只见一片雨雾蒙蒙,豆大的晶亮的雨珠从屋檐上不断地坠落下来,串联成无数条剪不开来的水柱,街道对面的由房屋和树木组合起来的美丽风景便被掩没在一片水雾升腾的无边无际的雨幕里。因而虽然隔着紧闭的门窗,米泽依然能够听到那响亮的喧哗的雨声;似乎没有什么风,因为她没有看到街道两旁的那些树叶凋零的树枝的轻轻摇曳。于是她知道自己要在这种天气里出行,必须带一把结构坚实的雨伞。
从静谧而宽阔的居民聚集的长宁大道走到十字路口,前面便是有着辽阔的体育场的中山大道和白云路,这里是这座江南山城的繁华路段及闹市区,也差不多就是这座中型城市政治经济文化建设的中心。许多国内外著名品牌的服饰专卖店都设在这里,诸如人民医院、中级人民法院之类的市政机构面孔严肃地座落其间。撑着那把硕大结实的雨伞,米泽沉默而坚定地踏过体育场外面的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可鉴的花岗岩地面,向着白云路上的那家在报刊电台久负盛名的烟墩律师事务所走去。
在这个礼拜天的上午,因为下着雨,街上的行人显得比往常稀少得多,只有那些不得不出门的男男女女撑着各色的伞在雨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因为走得快了,雨水会将他们那穿戴整洁的鞋袜和裤脚沾湿。出租车司机和黄包车夫的生意却比平常红火得多,但看他们那在雨中不停地奔忙着的身影和红光满面的笑容便知道。街面虽然早被清洁工人打扫过,现在却依然有一片片枯黄的树叶掉落下来,或在低洼的下水道处随波逐流,或不幸被行人践踏在脚下。
米泽穿着一双中跟的黑色皮鞋兀自走着,因为心事重重全不在焉,她那墨绿色的裤脚已经变得潮湿而厚重起来,雪白的紧贴在脚上的棉袜也令她的肌肤感觉到了雨水的冰凉。一辆簇新锃亮的豪华型轿车倏然在她的身旁停下来,白净而俊朗的年轻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来笑问道:“这位女士,请问您要去哪里?”
王米泽在雨天的黑伞的阴影里苍白地微笑着,于是轻轻地摇首,答非所问不知所云地说:“不了,谢谢您。”
望着在漫天的雨雾中渐行渐远的汽车的背影,王米泽心有余悸地感到适才的一幕似曾相识,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会在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面前怦然心动而失态了。原来那个年轻人与新婚的儒雅殷勤,颇具绅士风度的吉田蒲和多么酷似啊!那样的笑脸,那样的汽车,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他们工作和生活着的东京的校园和街头。只是这场淋漓尽致的秋雨是她从来不曾经历过的,她从未见过如此近似夏天的倾盆大雨的,安静得令人感到心痛和心碎的秋雨!
关于那段特定时期的连绵不断的几个阴雨天的印象,后来完全盖过了她对于丈夫的案情进展情况的记忆。事实上那天她在律师事务所进行了一些必要的法律咨询后,就打电话给她的小姑吉田惠子,约她在事务所附近的一家西式餐厅里共进午餐和茶点,和她商议为蒲和另聘一名有经验的中国律师的事情。
惠子的内心虽然佩服她处理事情的慎重与细致周到,嘴上却不依不饶地数落着嫂嫂的种种罪恶。王米泽如今回忆起来,不过是吉田蒲和对于妻子的娇惯和纵容,令她虽然嫁给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男人将近十年,却几乎没有很好地尽过一个日本媳妇应尽的本分。正是这种骄纵导致她的品性恶劣,这段婚外情令她的哥哥一时丧失理智,从而触犯法律前途尽毁……
米泽没有辩驳什么。她知道日本是一个男权当道,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古老国度。日本女人自从嫁进夫家的那一天起,无论她的婆婆是否健在,她都必须担当起伺候全家老幼的仆人的角色,必须一丝不苟毫无怨言,直到她自己荣升为婆婆方可卸任,因为工作和丈夫别居在东京的王米泽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惠子一定是对她的婚姻生活深感痛苦和无奈,才会对中国嫂嫂的幸运和表现出来的不满足如此嫉恨不平吧!米泽隔着西餐厅的方形茶几望着她美丽而高贵的脸庞暗自想着。
吉田蒲和为了爱情,情愿背弃孝道,含垢忍辱,他甚至可以舍却自己的生命。米泽知道其中的任何一点,对一个日本男人来说都是难以达到,甚至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但是吉田蒲和却无一例外地做到了,然而他现在得到了什么?浅尝慢啜着手上香浓的咖啡,王米泽深深凝视着窗外铺天盖地静穆而下的大雨,完全地忘记了身旁惠子的存在。他是爱她的,但他却不了解而且显然并不愿意去了解她内心的孤独和疲惫。米泽想,这份孤独是由于他们生在不同的国度和文化背景下,必然造成的无法弥补的缺憾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