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银灰色的天空,坦荡纯净得没有一丝烟云,只有微风在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下轻拂着。路边的一棵杨柳的修长柔韧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着,它们已被悄悄地点染了零星的绿色。恼人的春天又回到了王庄,在枝头,在埂畔,在渠边,留下了嫩绿的足迹。空气是潮湿而温暖的,仿佛是下雨的征候。马路两旁的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依然耀眼,微风拂过,万头攒动。地毯一般平铺在那里的红花草丛中,蜜蜂们正在“嗡嗡”地忙碌着。到处是花香,空气里混合弥漫着各种花草的芬芳馥郁的香气。土壤也不知不觉地变得潮湿松软起来,在这样理想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小草是柔柔嫩嫩,惹人怜爱的。
村党支部所在的两层楼房下面的一块空地上,停靠着一辆辆摩托车和踏板车,其中还夹杂着几辆山地自行车。这时候,开完会议的人们一边大声地谈论着什么,一边顺着宽阔的梯级走下楼来。李石安的嘴角叼着一根香烟,皱着眉头走在人群的后面。天生着一头黑色的卷发,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宋书记三步两脚地赶上来,和他肩并肩地走着,,好几次张嘴想要对他说什么,但是又忍住了。李石安对身旁的胖支书欲言又止的模样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停满车辆的草坪上来,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那辆高大笨重的摩托车推离车群。
“李厂长,我刚才所说的话,希望你回去以后慎重地考虑一下。”他撩起长腿跨上摩托车的时候,宋书记终于亲热地拍拍他结实的肩膊说。“我说话的态度确实强硬了一点,但是你我共事这么多年,你早就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就是容易激动,你应该不会介意吧?”他说得真诚而又谦卑,令李石安不能继续生气了。
“我真不明白,我干了这么多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辞了职,去做一点我自己的事情呢?”李石安苦恼地说,望着面前的村委会墙壁上写着的一句宣传计划生育政策的红色标语。
宋书记咧开他的两片厚嘴唇笑了,“就是因为你干了这么多年,经验丰富,而且年富力强。你别忘了你自己是我们王庄唯一的自愿建设家乡的老资格的大学生,千万不负重望啊!”紧而又紧地握握这位大学生的手,目送着他的摩托车一溜烟地驰上柏油马路去,他便扭头和其他的同志轻松而愉快地告别。
王庄目前拥有三个大型砖瓦生产厂,但李石安是这些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乡镇企业的创始人和最合格最优秀的厂长却是不容否认的。近年来,由于市场竞争过分激烈,由他经管的第一分厂生产效益呈现出下降的趋势,去年年终结算时,除掉已经支付给职工(即村民)的薪水和缴纳的国家税收,几乎没有给他本人带来什么特别的惊喜。今天,李石安垂头丧气地递交了辞呈,却被宋书记严辞拒绝了。他在去年呕心沥血地培养出来,用以补充他的位置而说服宋书记的副厂长,也没有及时地派上用场。本来他看准了镇上的一个连年亏损,濒临倒闭的国营加油站,打算以他个人的名义承包了,将它的业务开展起来的。象当初开辟砖瓦厂时一样,他对那个加油站的复兴又充满了坚定的必胜的信念。他甚至想到要给在石油化工厂供着一个重要职位的姑父写信或打电话,请求他老人家的援助。但是现在他的一场构想只象是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被宋书记一口气就吹破了。
李石安想到这些,不自觉地加大了摩托车的油门,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飞弛起来。几位担着农具,悠闲地走着的农民见势慌忙地躲闪到路边。倾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他将抑郁的目光掠过路边的阡陌纵横的田野。老是这些金灿灿的油菜花,老是这样的绿色,老是这样浑浊的香味..绚丽的春天不能顺便将他的心浸染上花红柳绿的颜色,而他这个春天的槛外人也无法被感动。他觉得自己生命的春天已经过去,而眼前现实的春天只是在提醒他,新年伊始,他不得不继续面临着人生的一个又一个的挑战。
那被两排高大挺拔的杉树掩映着的古堡一样的老宅已经望得见了,李石安渐渐地放慢了摩托车的速度。虽然他丝毫没觉到那古典风格的建筑物有失体统,但他年轻的妻子姜虹提议舍弃了它,到镇上去另造一栋更时髦更漂亮的小洋楼的声音,却因为去年秋天米泽回国时提出了与她不谋而合的建议而叫嚣得更频繁更响亮了。李石安时常为在那场浩劫中没有被完全摧毁的,门廊石柱上的古色古香的雕刻艺术陶醉着,他想女人们无疑都是爱慕虚荣的怪物。只有在一年里难得的几天狂风暴雨的日子里,他才切身地感到她们的提议非采纳不可了,而改善住房条件似乎已成为迫在眉睫的事情。
王米泽——他养父的独生女儿,去年秋天从那高度文明发达的东洋日本回来时,给他留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金,不知是何用意。而虹趁着他去厂里办公的时候,竟然擅作主张将它收下来了。从此以后,他就加深了对这两个女人的憎恨和鄙视。虹是个贪慕钱财的女人,这是他在她还是他的贴身女秘书时没有看出来的。那时候,她是个多么文静,温柔,体贴的女孩子啊!她恭谨谦卑,循规蹈矩,凡事大小都要向他请示汇报。现在却完全是两样了..而他的小米呢?——他总是这样在心里呼唤着她的乳名的——他一想起她来,就痛苦得浑身颤栗。而令他记忆犹新的是,去年秋天的那个晌午,当他一步跨进父亲的病房,瞥见她那苍白,文静而忧郁的面庞时,感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一齐奔涌到心脏里,虽然他竭力镇压住那股激动的喜悦心情,没有让它在自己的脸上显露出来,但那真切的感觉却告诉他:他还爱着她!还深深地爱着她!现在看不见她的时候,他再次断定她给他那笔钱,不过是她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加心安理得一些罢了。他不能饶恕她!但是虹却让她得逞了!因为——“我们和她本来就是一家人,她的钱就是我们的钱。而且她谦逊地说,这点钱虽然对我们而言显得微不足道,但至少可以让她在我们办理家庭大事时聊表寸心,她本来就是要留给我们盖新房用的。”听起来,姜虹是个多么天真,单纯的女人啊!她甚至逢人便讲自己的小姑是如何的富贵和慷慨,而李石安每次听到那些宣扬和夸耀的言辞时,就忍不住嗤鼻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