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李石安却匆促地洗漱完毕,吩咐在厨房里准备早点的伶俐替他向副厂长告假,就驱车到镇上来了。天边刚刚呈现出一抹玫瑰红,太阳还没有跃出地平线,和煦而清新的晨风轻轻地吹拂着,不怎么宽阔的街道上十分静谧。邮电局和储蓄所的铁栅门庄严地林立在那里,等候着职员来开启。几家餐馆的门前都收拾出一块洁净的空地来,整齐地摆放着清洁的桌椅和餐具,而腰系围裙的服务员正在架起的炉灶前手脚麻利地忙碌着,用铁勺在滚烫的油锅里捞着香喷喷的食物。镇上的居民三三两两地陆续走出来,有的亲密地挽着手走到这早点铺子里来,有的提着竹篮悠然自得地向菜场走去。门窗紧闭的商场旁边的公共汽车站牌下,靠着几位即将远行的旅人,有的手里握着一份报纸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的脚畔放着几只鼓鼓囊囊的包裹。李石安的摩托车从他们对面的十字路口疾弛而过,扬起一片滚滚的烟尘,径直驶向“天姿阁”美容院。
这家生意红火的美容院不出他所料地早早地开了门,两位学徒模样的小姐正在紧张地打扫着卫生,短发女孩子正拿着一块抹布在镜子和柜台上轻轻地擦拭着灰尘,长发少女却大幅度地畅快地拖着美丽花纹的地板。李石安在门外的甬道上停了车,提着帽盔走进来,没有回答小姐殷勤有礼的问候,大步流星地一直向里间走去,最后蹙着眉头敲了敲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伴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风铃声,李石安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年轻女人的象牙白的脸孔和她坠着一块光洁的玉石的那修长优美的脖颈,王菲穿着一件黑色的宽松的T恤衫,趿着拖鞋,惊愕而拘谨地对他微笑着:“真是没想到啊,居然是您来了!请进吧!请进来坐,没有关系的。噢,我刚刚起床,这屋里乱得很..您不知道我们昨晚干到什么时候!这段时间我们真忙啊,难得睡个好觉..”她掠了掠飘拂在肩头的优雅的卷发,开始收卷着床上的铺盖。
李石安在这个独身女人的狭小的卧房里倨促不安地站着,无法控制自己的脸红。但王菲显然是雍容大方和镇静的,很快地收拾好床铺,将拖鞋轻轻地放回墙脚的鞋架上,她转过身来,问他要一杯热茶还是咖啡。
结果她将一杯热茶递给了客人,自己却端起漂浮着一层奶油的浓酽的咖啡来。拿一只细长的小匙缓缓地搅和着面前的咖啡,她静静地期待着这位不速之客开口说话。几年前,当她参加他们按照乡俗传统举行的豪华隆重的婚礼时,曾经非常羡慕甚至妒忌女友的幸福归宿。现在她虽然因为他们夫妇的不和而减少了对他的尊敬和爱戴,但他迈进门槛时羞涩的神情和呆板的身姿,却使她迅速地消除了心中的疑虑。
“恕我冒昧向你问一句,你为什么没有结婚呢?”李石安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王菲没有来得及化妆的坦白可亲的脸,谨慎地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比我的妻子大不了多少,可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的母亲了。你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有爱心和责任感的人做丈夫哩,但你却一直象修女一样,这可真令人感到困惑啊!是不是你曾经在爱情方面遭遇过什么挫折,才使得你这样心如止水,守身如玉呢?噢,你看我的好奇心是不是太大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因为王菲变了脸色而说的,“我不相信从来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也许你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找不到一个和你般配的。”
“噢,什么介绍,又是什么般配呀!”王菲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两个词引起了她无法抑制的生理上的厌恶之情。“我才不会相信男女之间还有什么纯真的爱情呢!..”她的声音低沉而迅速地说,嘴角浮上一丝隐约可辨的嘲笑,“而且我从我的亲戚和朋友们的身上,委实看不出婚姻生活究竟有什么幸福可言。你们当初那么热切地结合在一起的意义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忍受无止境的痛苦吗?多么荒唐啊!不,我决不能让自己象你们一样地生活!现在我虽然有时难免觉得凄惶,但是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快乐而满足的。”
李石安将茶杯搁在身边的小桌上,点燃了一支香烟。“是的,我们很荒唐,而荒唐的又岂止是我们?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但我们当初又有谁能预见到今天的一切呢?现在只能将错就错了!嘉儿都这么大了,我们不能将各自的幸福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那是不道德的!”
王菲呷了一口咖啡,嗤鼻冷笑道:“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道德——一桩婚姻如果最终沦落到要靠道德或法律来维系的地步,那么它本身已经不值得维系了。对了,我想,您今天突然造访,一定有什么事吧?”
“我不管我的妻子在你的这些激进思想的影响之下,已经变得多么陌生和可怕,”李石安踌躇了几秒钟,终于坚决地说,严厉地望着她。“我只希望你转告她,我和她都肩负着对家庭和子女的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知道她从来没有象我这样,明确而强烈地意识到这种责任的正当和神圣,我恐怕我的要求对她而言有些过分,因为她的天性似乎并不适宜做一个温顺的妻子和一个宽容的母亲,所以还不得不添你的麻烦,请你规劝她一番。昨天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误会和争执,无论那是由谁的过错引起的,我们都应该对自己说过的任何激动的话负责,而且保证诸如此类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他一边追忆一边徐徐地说着,不觉难堪地涨红了脸。
“这真富有讽刺意味哩,”王菲淡淡地一笑,“因为您的妻子昨天也要我转告您,她不能和从前一样地生活下去了。而且她说了很多对您不利的话,她说这么多年来,您在她的面前只是彻头彻尾地虚伪,您并不爱她,却不断地装作爱她的样子。她甚至认为您本身离不开虚伪,就象鱼儿离不开水一样。她觉得自己在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比您有灵魂有道德,因为她不善于在虚伪里游泳。”她同情地望着李石安的陡然之间变得苍白起来的面孔,慌忙地补充说:“噢,请原谅我把她的话告诉您,我知道您实在是一个对家庭富有责任感的好丈夫,可是既然她对您的恶意和成见已经累积得这样深厚,..”
“她要怎样?”李石安声音发抖地问。
王菲重新拿着细颈的小匙搅和着面前的咖啡,半晌,抬起微微翻卷着的修长而优美的睫毛说:“她已经决定到我这里来做事。”
直到这时,李石安才明白妻子此次离家出走的不同凡响,自己的妥协和退让不会再使她回心转意。他好象一个战战兢兢地走在深渊之上的苦行僧,现在脚下的绳索忽然迸断了一根,于是他被推到了恐惧和绝望的峰巅,觉得自己满身微汗了..
“那么好吧!我尊重她的抉择。”李石安咬咬下唇,伸手去抓取放在桌上的帽盔时,一边沉稳地站起身来,“在嘉儿上学以前,我会雇请一个保姆来照看她的。”他宽大的手掌犹豫地摩挲着光亮的帽盔,似乎还要说什么,但终于紧紧地皱着眉头,迈开大步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