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蒲和与他的太太回到了他们工作和生活着的东京,并且相对平静而愉快地度过了整个春天和一部分夏天。这一学期,同事们都觉得王教授对教研工作异乎寻常地投入,只是常常流露出烦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王米泽的自我感觉还不错,因为她不断地写出一些学术性的文章来,并且陆续地被颇有影响的刊物接受和发表了。转眼暑期将至,由她训导的几个学生分别向她递交了毕业论文,其中韩国留学生张依萍还顺便向她辞行。
“时间过得真快呵,眼看着我们就要毕业了!”她在导师的面前轻轻地慨叹着。“一个个地,就象小鸟离开巢穴一样地离开我们的母校,离开您。不知为什么,这个美丽的校园现在竟让人感觉得十分忧伤。我现在的心情,和即将离开故国家园时一样,又高兴又痛苦..”
和这些坦诚的学生话别时,王米泽的心里总被牵起一丝愁怅。但她不愿在自己学生的面前表现出那种软弱的感情,于是望着她在短发的掩映下的圆圆的脸,关切地询问道:
“毕业以后,你就要回国去吗?”
“不,没有那么顺利呢!”张依萍温柔而甜美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的眼镜。“我还得到神户学院大学去继续学习,我先生去年已经在那里的法学研究科专攻国际政治关系学,我要去陪读,然后和他一道回国。”
王米泽正要说话,吉田蒲和就走进她的垂着淡绿色的百叶窗帘的办公室里来。用微微的颔首和肃然的目光回答了学生告退时彬彬有礼的鞠躬,他转向端坐在案椟前的妻子:“你的这篇文章不幸被校长看到了,他很生气。”他说,严厉地望着妻子转瞬间变得冷峻起来的面孔,将厚厚的一沓文稿放到办公桌上。“而出版社鉴于他的意见,已经不预备将它们刊登出来了。”他有些不安地涨红了脸说:“还有,如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名叫何松林的中国留学生一直是你在训导的吧?泽子,你还不知道吧?他曾经将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一些文字送到我们的校刊编辑部,因而引起了人们对他的高度的重视。幸而他今年就要毕业了,否则准出乱子!可是今天校长对我说,象他这样的情况,他的哲学博士学位的授予应当重新给以考虑..”
“为什么?”米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问,“哦,我想我和我的学生让你在校长的面前难以做人了,是吗?你这时突然闯进来,就是为了传达和发泄你们对于我们中国人的不满,对不对?这真令人感到憎恶哩!吉田先生——”吉田蒲和听到她那陌生的称谓,气都不敢透——“难道爱国就是犯罪吗?为什么在你们爱国的时候,就不许我们爱国呢?而且那些文字并非对你们的侮辱和诽谤,而只是在陈述着你们久久不肯承认的血淋淋的事实.。。”她显然很激动,激愤的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着。
“可是泽子,请让我提醒你一句罢,你千万别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你是在日本的高级教育机构里任职!教育是会影响人的,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清楚,所以我希望你以后谨言慎行,真正做到为人师表。”
“什么叫作真正的为人师表呢?”王米泽冷笑地反问道,“呵,这样说来,你是在代表校方警告我罗?老实说,我并不害怕失去我现在的职位哩,而且我对校长先生的尊敬和爱戴正在日趋减退。”
“泽子!”吉田蒲和惊恐得浑身颤栗起来,失声叫道。他的双手一把紧紧地扳住妻子的肩膀,使劲地摇撼着她。“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怎么可以这样拿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开玩笑呢?这真可怕呵,真可怕!”他脸色苍白地喃喃着,“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可是不管怎样,你给我听着,泽子,我爱你!所以我要保护你,使你不致于陷入任何不利的境地。你明白吗?今天我对你说这些冷酷的话,不是因为我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而是因为爱!是爱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你忘了吗?”
“爱!”王米泽冷淡地机械地重复说。
剩下她一个人在静谧的办公室里的时候,王米泽的手指叉进浓密的头发里,手肘支撑在华丽光洁的办公桌上,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是的,因为爱,因为他精心编织的这爱的樊笼,使她多少年来都心甘情愿地屈服和迁就于他,使她不断地用这个国家民族的传统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和要求自己,这就是她活得很累很累的原因。可是还不止这些..。。以前她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和不对的这个国家的教育制度,现在突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甚至她一直认为没有一点污浊的吉田蒲和,此时也让她感到了无比的厌恨。眼前的这一切曾经以它全部的魅力那么强烈地诱惑了她,现在却好似一道可怕的金箍套在她的头上。她的目光在整洁而明亮的办公室里环顾着,最后停留在淡绿的百叶窗上,那些纯洁纤巧的叶片斜斜地静默在那儿,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一直走下去,回头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