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木迈着她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么轻盈而快捷的步伐走出电梯来,电梯那两扇灵活自动的金属门还没有在她的身后关闭,她就在师生不断地来往穿梭着的楼梯口,碰到了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神情严肃的政治系主任大岛茂。
“您好,”他说,忍耐着她的略显浮躁的活泼,“看到王教授了吗?我想和她谈一谈。”他知道在所有的同事中,她们是最要好的。
“呵,她吗?”杉木不禁羡慕地望着他打得十分饱满的领结,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她还在她的办公室里,我整个上午都没有看到她哩!您知道的,她总是那么忙..”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岛茂却已蹙着两道浓眉,急急忙忙地转身挤进电梯里去。
这时候的校园照例是热闹而喧嚣的,同学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在碧绿的草坪或闪亮的喷泉池畔,抑或幽僻的林荫路上,那些身材魁梧,金发碧眼的西方国家留学生看上去十分耀眼而热烈。
“噢,见到您真高兴!”道格拉斯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身材娇小的导师,热情洋溢地说。“这个夏天您预备怎样消遣呢?和您的先生一起待在家里吗?噢,那简直太单调乏味了!按照我的想象,中国是个美丽而神奇的地方,您为什么不计划回去一趟呢?当然,在夏天里长途跋涉确实有点难受..”
王米泽望着学生的异常白皙而略显粗糙的面庞和灰色的灵活的眼睛,微笑着说:“不,对于我来说一点也不难受哩!因为回家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好,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回去的必要了。我的意思是说,故乡已经没有什么可让我牵肠挂肚的了。”
道格拉斯觉得不可思议地耸耸肩,忽然瞥见独坐在路边草坪上的同班同学森田,他正舒适而慵懒地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道格拉斯向导师道了辞,健步向他走去。
王米泽在明媚的阳光里眯缝着眼睛向周围环顾了一下,没有发现必须招呼的熟人,就加快脚步向那巍然耸立的校门走去。
一直通向校门的林荫路上铺砌着洁净的砾石,它们被巧妙地拼凑成人们脚下的许多对称的图案。古老而略微弯曲的粗壮的树木将它们浓密而硕大的荫翳,象伞盖一样在人们的头顶上撑开来。王米泽在幽静的林荫路上轻轻地走着,默默地倾听着鞋跟叩击地面时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当她漫不经心地向前面偶尔一望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地慢慢停住了脚步。
她那在女士的面前素来那么文雅含蓄的丈夫吉田蒲和正倚着不远处的一棵树木的伸向地面的虬枝,和一个浓妆艳抹的陌生的女人谈笑风声。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面前的女人的谈话,不时地抬起头来向她微微一笑。王米泽骇异地望着他,又望望他身边的穿着鲜艳的橘红色的衣裙的女人。那女人的腋下挟着一只精致的皮包,米泽看不清她戴着墨镜的脸上的表情,只见她那丰满红润的嘴唇含着柔和的甜蜜的微笑,不停地一张一翕着。
“他们真亲密呵!”杉木突然在她的身后叹息地说,米泽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吉田君这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呢!泽子,我早就对你说过,吉田先生越来越有魅力了,你应当提高警惕——男人们都是这样,一见到漂亮的新鲜的女人就会忘乎所以。”
米泽淡淡地一笑:“随他的便吧!他想爱谁就去爱好了!”但是她的好友却生气地固执地拉拽着她向前走去,“呵,我们为什么不走到跟前去听听他们在谈些什么呢?泽子,你真是一个宽容`善良的,也是一个愚蠢的妻子呵!你要知道,当初我对丈夫的心也是这样富有包容和信任的,直到他将那份离婚协议书放在我的面前,迫我在上面签字时,我才产生那种如梦方醒的感觉..”
杉木的话再度使米泽深深地怜悯起她来,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随着她一直走到他们的面前去。
田中裕子感到吉田蒲和在他的妻子和同事出现以后,他对自己的态度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亲热来,他望着她时的眼神也含着特别的柔情蜜意。这使她暗暗欣喜的同时,又感到困惑不解和恐惧不安。她知道他的冷漠高贵的中国妻子尽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于是慌忙地重新戴上墨镜。她从来没有爱自己的丈夫,象爱吉田蒲和这样持久着迷,但是当着别人的面,尤其他妻子在场的时候,她丝毫也不敢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杉木得知她今天冒着炎炎烈日从名古屋赶到东京来,就是为了最终获得儿子的监护权而到最高法院去上诉,不但立即对她解除了思想上的武装,而且和她一见如故地亲切地攀谈起来。
吉田蒲和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绝妙的时机,可以当着他妻子的面对田中裕子表现出殷勤好客来。他突如其来地截断这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的谈话说:“裕子,你不是还有很多具体的事宜要和我商议吗?我们到外面的咖啡馆里去坐着谈吧!”
所有的人,尤其是吉田蒲和真心地希望王米泽会极力地反对这种不合事宜的公开的约会。但是她只微微一怔,旋即冷淡地说:“那么你们去吧!我现在就回家去煮饭等着你们,早点回来呵!”她没有注意到那伪装出来的温柔而甜蜜的微笑在她丈夫的脸上立即消逝了……
“一个多么勇敢而自信的女人呵!”杉木钦佩地评论着,当她在舒适的富有弹性的沙发椅上坐定,并且双手稳稳地把握住汽车的方向盘的时候。这正是她身旁的朋友所感想的,“她的变化真大啊!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羞怯的乡下姑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