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虹在车站的月台下车的时候,薄雾还没有从空中散去。一棵棵树叶落光的古老的枫树伫立在车来人往的宽阔的街道两旁,它们树皮剥落的粗大的虬枝正在被环卫工人一根根地锯掉。姜虹跳跃地跨过那些横七竖八地倒在人行道上的树枝,按照记忆中的路线,一边左顾右盼地浏览街道两边的风景,一边搜捕着既定的目标,叹赏而缓慢地向前走去。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看了看指示牌,她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正是赫赫有名的解放大道,而横在她面前的人头攒动的狭窄的巷道则是碧波路和塔桥路。与此同时,她怀着喜悦的心情看到了巍然矗立在路口拐角处的东升照相馆。这家国营照相馆以其悠久的历史和优良的传统吸引着人们青睐的目光,热情推介它的广告一直在电视里常播不衰。姜虹曾经和丈夫一起在这里补照了全套的婚纱纪念册,大约是它勾起了她对失败婚姻的痛苦回忆罢,她很快就打消了跃跃欲试的念头。尽管根据王菲的指点,她还知道不远处的文化宫毗邻有一家堪称摄影界后起之秀的品芳照相馆,却皱着眉头径直地向前走去。
前面坦荡如砥的中山大道的一侧就是市人民医院和辽阔的体育场,现在体育场的周围彩旗迎风招展,街道的上空横拉着一幅幅醒目的宣传标准,由那些标语,姜虹知道全市上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在那高高的眺望台的下面,面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开辟了一间间装璜极其豪华的店铺,其中有两家排场很大的购物商场和一些个体服装店,排在最前面的是一家乍一看很不起眼的照相馆。据说就是这家占地面积不大的私营照相馆,近年来以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陆续地击溃了一些老资格的照相馆,在本市摄影界独领风骚。许多照相馆门庭冷落生意清淡之际,往往就是它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加班加点对于里面的几位化妆师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临行前王菲一再地提醒她,要作好去苦干一番的思想准备。也许她不会那么快就适应那种特殊的繁忙而紧张的工作环境,但是一定要根除以往的骄奢的生活作风。
姜虹从容不迫地横过街道,踏上了体育场外面的花岗岩石铺砌而成的广场。没走几步,她就望见了照相馆门扉上方的招牌。“亚细亚影都”——名字取得非常吓人,而那几个镀金的正楷字也显得有些庄严。姜虹怀着崇敬和仰慕的心情走到那两扇敞开的玻璃大门里去,而且还在门外就流连不舍地瞻仰着陈列在橱窗里的那些大幅婚纱摄影照。里面的空间出人意料地狭小和紧凑,雪白的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悬挂着几张装桢精美的人物相片,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刻着细密花纹的镜框看上去古色古香而富有现代生活的气息。镶着乳白色的墙地砖的地板的两极,摆放着两张黑色的长长的条凳,现在上面坐满了等候拍照的客人。墙角的小小吧台斜对着大门和门外人来人往的广场,而正对着玻璃大门的低矮的几级台阶上铺着猩红的地毯,那地毯一直延伸向垂着墨绿色的门帘的里间,想来那里面就是化妆室和摄影棚了。
姜虹肩上挎着板栗色的背包,强作镇静地走进去的时候,吧台里的工作人员正专心致志地在给一对刚拍完婚纱照的恋人开着手头的票据。等到他们满意地微笑着离去,蓄着平头的圆脸小伙子又继续整理着什么的时候,她凑上前去,尽量谦卑平和地说道:“先生,我想请问您,你们这儿是否有一个名叫潘小婷的女职员?我听说她很久以前就到这里来做工了,今天特地有事来找她。”她本来想说自己不远百里专程来投靠她,但是为了自尊的缘故,她巧妙而不露痕迹地撒了一个谎。在姜虹内心深处,她虽然落魄到要依傍那个素昧平生的潘小婷,才能在这他乡异地站稳脚跟的地步,却不愿让任何人看出她的穷愁潦倒来。
小伙子显然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不自觉地伸手扶了扶鼻梁上下滑的黑边眼镜,望着面前这张异常的美丽,而又在唇边眼角自然地流露出几分清高孤傲的面孔,冷淡而仓促地回答:“她在大约半个月以前就已经离开这里了。”
姜虹的心里仿佛遭到什么意想不到的重创一样地猛地一颤,她脸上的神色变化立刻让吧台里面的小伙子毫不遗漏地捕捉在眼里,他那贪婪而诚实的眼睛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从她朴素的穿着打扮和简单轻便的行囊上面,他已经看出她是一位前来寻觅同伴的,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的打工妹。
“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满怀愁怅的姜虹正欲转身走出去,忽又不甘心地扭过头来问道,她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线希望的光芒。
“不,我不知道,实在对不起!”圆脸小伙子友好而同情地微笑着说,“您也许还不知道,潘小婷这个人的言谈举止一向有些古怪,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显得不大合群。本来她在这里一直干得很出色,我们老板一向都很赏识她,她却在半个月前突然地辞工不声不响地走掉了。虽然她临走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但是我想,她很可能是回到枣林那山沟里的老家去了,因为她曾经有一次对我发感慨说,在外流浪的日子实在太苦太凄凉了……”
“那么,我可以见你们的老板吗?”姜虹涨红了脸打断他的话说,“也许你们的老板也正好想见到我呢。”她大胆地加上一句,充满自信地冲着热诚而坦率的小伙子微微一笑。就在这时,她侧面的厚重的门帘一掀,从幽暗的里间走出一位穿着华丽的黑色皮短裙,腰间别着BP机的领班模样的少女来,她那修长而匀称的双腿一壁富有弹性地走下铺着毡毯的台阶,一壁简短而脆快地回答姜虹说:“老板到武汉办事去了,这里的一切事务暂时由我代为管理。”
她落落大方地向姜虹伸出手来:“您好!请允许我先自己介绍一下,我姓叶,他们都叫我叶娃——请问小姐有什么重要或者特殊的事情要找我们的老板吗?”她扑闪着一双热情而开朗的大眼睛说,没有忽略局促不安的姜虹耳垂上那金灿灿的一对饰物,这饰物使她几乎将这个美丽脱俗的女子当作和自己老板相同身份的人。“也许我可以帮助您和他很快地联系见面,您不会是他的同胞姐妹吧?我看您长得倒和他有几分相像哩。”
这原本是她即兴而发的一番善意的戏谑之词,但是在敏感而多心的姜虹听来却隐含着一丝恶意的嘲弄,她立即严肃而庄重地说:“不瞒您说,我是来找工作的,请问这里还需要接受过专业培训的化妆师吗?”
自称叶娃的少女忍不住惊讶地又瞥了她一眼,这回她那和善而颇具鉴赏力的眼睛将她从头到脚地一掠而过。她流利而自然的审视迅速到姜虹几乎察觉不到,但她还是变得更加不安了,她目光热切地期待着这位精明干练的临时主管的具有权威性的直截了当的回答,仿佛她吐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她每一个极其细微的眼神都决定着她的命运和前景。
“很遗憾,我们已经有好几位化妆师了,现在暂时还不需要。如果您一直都对干这一行感兴趣的话,我相信以后还会有很多的机会的。”叶娃猝然失望而冷淡地说,转过身去开始和吧台里面的小伙子讨论工作方面的问题。诸如此类的求职者每天都令人应接不暇,甚至连他都可以非常明智地回答她那再简明不过的问话,但是近来忙得不亦乐乎的她,居然为之浪费了如此宝贵的时间!
轻声地道了谢,姜虹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愧地紫涨着面孔,痛苦地紧紧地皱着眉头,有些失态而狼狈地走出了“亚细亚影都”。漫无目的地走在花岗岩地面的广场上,她感觉得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在转瞬之间黯然失色了。身后的这家倾城的有口皆碑的照相馆,她曾经对它寄予了未来生活的殷切期望,但它的负责人却最终以冷淡而礼貌的几句话就将她打发出来了,她险些忍不住自己夺眶而出的屈辱和失望的眼泪。现在怎么办呢?她想,就这样灰溜溜地失魂落魄地回家去吗?她鲜明而强烈地意识到昨晚不曾想到的问题,忽然感到自己的此番进城也许就象当年娜拉的出走一样,然而无论是回家去忍辱偷生还是凄惨地流落街头,都是她此刻竭力地避免去想而一想到就不寒而慄的绝路,另外还有一条能够使她绝处逢生的出路,那就是继续象刚才那样迎着人们的冷眼和嘲笑,沿街谋求一份她足以胜任的职务。虽然姜虹觉得自己已经沦落到和沿街讨饭的乞丐没有什么分别,但是骨子里的刚强和倔犟却促使她咬紧牙关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她努力恢复镇静的脸上呈现出痛苦和坚毅的表情,她年轻的步伐虽然已经变得有些沉重,却还是坚决有力一步一个脚印的。“我决不能回去!”她一边走一边激动地想着,“我决不能和他继续那种虚伪的生活!我决不能轻易地葬送我的理想和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