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屈指可数的几天里,米泽不但接受了本县报刊电台的人物专访,而且彬彬有礼地接见了慕名前来拜访的乡镇一级的地方官员。她想自己在人才济济博士如云的国外,就象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现在祖国人民给予的殊荣让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崇高和伟大,然而这份崇高和伟大更增添了她内心的愧疚不安。
近来脸上时常洋溢着得意的微笑的宋支书在引荐和作陪的当儿,给李石安带来了他因为抓企业内部改革成绩卓著,将被破格地推举为副镇长的确凿消息。石安对此喜讯的反应十分淡漠,蹙着眉头表示他对做官不感兴趣,仍然每天奔走于砖瓦厂和镇上已经破土动工的建筑工地。
到了即将动身和启程的最后一天,王米泽才有时机登门谒见几位倨傲的白发苍苍的族长,和那些平辈的本家聚在一起不拘礼节地喝酒谈天。这期间,她会见过善于恭维之言的姨父刘洪和他的两个女儿,除了对长女向阳健康的肤色和单纯的思想表示礼貌性的赞誉之外,其他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良好的印象。
可是傍晚时分赶来给她送行的伶俐却让她欢喜得不得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象她这样地对自己怀有真诚的毫不伪饰的崇敬之情,就是在她过去众多的学生中也没有。而她那种近乎病态的美丽和刚强炙烈的性格,以及她满脑子新鲜奇特的念头都令她感到惊讶不已。“如果你让自己的生命按照正常的轨道运行下去,”米泽无比怜爱地严肃地忠告她说,“你也会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杰出人物的。”
“可是……”伶俐困惑地说,目光急切地望着她,“请您告诉我,您是怎样走出生命的低谷,迎接阳光灿烂的春天的呢?难道您不觉得有时候处在情感的漩涡当中,自己就象一片落叶一样绝望而无助吗?您有没有想过要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呢?”
“噢,我岂止是那样想,简直就那样做过呢!”回忆起往事,米泽悔恨地咬紧了牙齿,感到了自己不可饶恕的罪恶。“要说绝望,每个人都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而感到绝望,只是人们尽量地不让自己去想它罢了,而是用工作和生活充实着自己的心灵,一路督促鞭策着自己活下去。所以,”她微笑着握住伶俐搭在沙发扶手上的一只纤柔的小手。“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坚强,你是这样的天真无邪,相信上帝不会薄待你——你的未婚夫,我听说他的为人很不错哩,我完全相信你舅舅的眼光和洞察力。”
“呵,那不过是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不足挂齿的伪君子罢了!”伶俐明亮的眼睛里浮起一团不悦的阴云,同时厌恶地皱起眉头,“就和舅舅一模一样。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复杂而痛苦地感到他的可笑、可怜、可恶又可怕,我对他所有的好感全都毁于一旦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米泽又惊又怒地问道。“无论他怎样极力地维护这场看似无爱的婚姻,他表现出的强大的责任感仍然值得我们尊敬。”
“可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多么苦涩而沉闷呵!”伶俐羞愧地涨红了脸,一语双关地喃喃地说。
“你怎么知道会是苦涩而沉闷的呢?”米泽轻轻地反驳说,无端地幽怨地联想起自己千山万水之外的丈夫来了。“你并没有结婚,甚至也还没有恋爱过。可是这并不要紧,完美的婚姻往往只是恋爱的开端或延伸。你会和你的丈夫在真实而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建立一种相濡以沫的深沉浑厚的感情。那种感情绝非一个爱字就可以概括的,爱和它比较起来会相形见拙,因为人们对于爱这个字眼的解释毕竟是单一而肤浅的。”
“也许。”伶俐微微偏着头思付着说,嘴角含着一个憧憬幸福的美妙的微笑。这时静谧的门外传来两个男子问候和寒喧的交谈声,米泽知道这是每日必来闲坐片刻的堂弟大勇,在门口碰到了正要出去办事的李石安。但是沉浸在遐想里的伶俐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紧张不安起来,她立刻站起身来不容分说地告辞。然而就在困惑不解的米泽竭力地热诚地挽留她住宿一夜的时候,大勇已经走进西厢房里来了。
两个青年意外见面的一刹,清纯雅气的脸孔都蓦地涨红了,而且极其尴尬地立着。敏锐的米泽发现他们的表情有些异样,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喜悦和痛苦,便微妙地淡淡地笑着说:“我想你们是早就认识的吧!不必我介绍什么。那你们聊着,我还有点事要跟安子说,一会儿他出了门就来不及了。”说着就从在门口进退两难的大勇身边走了出去。
“你到底还是屈服了!”善解人意的堂姐借故离开后,大勇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来说。但是伶俐旋即象避瘟疫一样地避开他,几步踱到窗前去,望也不望着他,冷淡地说:“屈服于什么?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呢!”她红消醉隐的脸上突然出现的僵冷的神色就象木刻的一般。
大勇惊异地望着她,仿佛在面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无论屈服于什么,都不及你屈服于自己更可悲。”他冷静地一字一句地说,慢慢地站起身来,似乎被她的冷漠和麻木激怒了。“你永远也无法解放自己!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有思想、有灵魂、有道德、有感情,其实不过是个善于自我吹捧夸夸其谈的弱者罢了!如果对于我的这番肺腑之言,你仍然能够做到无动于衷,那就证明你还是个狠心和自暴自弃的人。现在你这样委曲求全地违背自己意志地活着,和活着的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
“请你不要说下去了!你还没资格这样说我!”伶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波澜起伏的情绪,声音颤慄地打断他。“也许我真的该走了,”她噙着泪低沉地加上一句,就转过身向敞开的房门走去。但是大勇的动作比她快速,他跨上前去拦住她的去路,同时敏捷地抓住她的一只手腕,将没有防备的单薄柔弱的她使劲地往回一拽。“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更懂得你的心。我说过,那天向阳是诓骗你来着,这辈子我跟她都不可能走到那一步!而你却真的跟一个陌生人订婚了,这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事。”及时地稳住自己,伶俐冷冷地说。
大勇深情地微微气喘地说:“你不可能爱上他。”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伶俐平静而绝望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只有我们之间才是不可能的。你可以不承认他是你的兄长,我却不能不承认他是我的舅舅。以前我从不相信命运和缘份,现在却不得不认命了,也许我们真是有缘无份吧!”
“我们可以走!”大勇白皙的双手扳住了她纤弱的肩头,坚决地激励地说。“离开这个将我们团团围困起来的小山村,到外面广阔的大千世界里去,到一个他们看不见也找不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现实社会里从来就没有世外桃源,那不过是人们在绝境中梦想的仙境罢了。而我早就不愿再作梦了,我要面对现实。现实就是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逃脱自己内心的伦理道德的谴责,至少对我而言将会是那样。现在你要我跟着你远走高飞,就是要把我置身于不清不白不仁不孝的境地……”
“呵,原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要现实得多呢!”大勇大失所望地讽刺地说,将疲软的双手从她的肩上完全地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