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米泽乘坐的带有空调的豪华中巴车在它的终点站——武汉市某个客运公司的大院落里停下来的时候,学校派遣了两位高级职员前来迎接她。两人都穿着风衣,那位身材高大而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还戴着一顶蓝黑色的鸭嘴帽。将手里的一束芬芳的康乃馨的鲜花递给她,年轻的满头卷发的外文系主任和她紧紧地握了握手。于是负责接待和后勤工作的鸭嘴帽帮她提起沉甸甸的大皮箱,三个人一边热情地交谈着,一边结伴而行地走出车辆拥挤的大院子。
外文系主任和米泽年龄相仿,但她的那张在短短的卷发的掩映之下的娇小瘦弱的脸庞却显得憔悴得多,她一边热烈地大声地说着话,一边在不断地回过头来向米泽友好地瞥视的同时,不自觉地推一推架在她那笔直陡峭的鼻梁上的珐琅眼镜。
“噢,我听说您在日本是研究哲学的,真是这样的吗?”
“是的,”米泽简短地回答,不由自主地微微涨红了脸,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那就太遗憾了!”外文系主任说,推一推鼻梁上有些下滑的眼镜。“因为我们学校哲学系的教员不但已经排满,而且显得绰绰有余了。鉴于这一学期即将结束,校长觉得不宜再作大的人事调动,而安排您到我们系里担任日语的教学工作。因为我们正缺少一名比较地道的日语教授呢,而您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只是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样做是不是太委屈您了?这简直有点大材小用呢!”
“呵,不,我倒一点都没觉得。实在说我非常乐意呢!”米泽谦逊开朗地微笑着说。于是转过身去,伸手要接过自己的皮箱来,但是魁梧的鸭嘴帽卖力而十分客气,无论如何也不让她提她的箱子,却从风衣的裱袋里掏出一封书信来:“这是给您的,前几天就到了。校长恐怕里面有什么急事,要我今天带来转交给您。”
还没有看清封套上的地址,只是触到那熟悉的笔迹,米泽就知道这信是她的丈夫从日本写来的。虽然揣测到除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她回到他的身边去,他那里根本不会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但她还是在左右摇晃的公共汽车里坐下来以后,就蹙着眉头拆开了信件。
当她开始读这封泪痕斑斑的长信时,她感觉得刚刚在她的身后关闭的旧日生活的大门,又出其不意地在她的侧面打开了。她深切地感到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要忘掉丈夫和自己的家庭是不可能的,她的丈夫不止是以这种一路追踪和潜伏的方式,而是以一种更加强有力的法律的效应,将她绵长的思绪又拉回那个遥远的国度里。
汽车的明亮的玻璃窗半开着,晚秋的温暖的阳光投射在她苍白的脸上和身上,而透着丝丝寒意的冷风也伺机流窜进来,将她的衣顶和手里洁白的纸笺不停地掀动着。米泽一目十行囫圄吞枣地读完了信,没有将它们收起,而是对着兀自出神发呆,脸上现出沉思和竖毅的神情来。
她不由的回想起在羽田机场和丈夫挥泪拥别的情景,他再三地请求她在到达目的地以后,就和他恢复哪怕是作为要好的朋友之间的联系。但是一踏上故国的土地,看到这里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景象,她就把他和他的话一股抛到脑后了。当她觉得为了避免他的担忧和挂念,有必要给他打个电话时,却是她回到故乡王庄并且见到渴慕已久的李石安的时候。虽然早已对丈夫承认了自己心中不曾熄灭的原始的爱情,她却本能地不愿让丈夫知道,自己在去武汉就职以前,曾经和石安朝朝共暮暮地厮守在一起。贞节的观念和羞耻的感觉蚕食着她的心,她不得不对安子隐藏和压抑着内心的热情和痛苦,也对丈夫隐匿着她的行程和去向。当她收到这封情意绵绵的书信时——这其中蕴含着多少信任、关爱和期待呵!——心底的负疚和丈夫的深情的召唤竟使她感动得眼睫****了。然而她立刻就忍住了就要夺眶而出的热泪,变得冷静和严肃起来。当往昔生活的点点滴滴在她的脑海和眼前重现时,她也下定了和它们挥手诀别,勇敢地信心十足地跨进新生活的决心。“我相信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她对着手里抖动着的信笺默默地想着。“正如我相信自己的人生信念的转变,是坚定而不可动摇的一样。是的,在此之前,我的思想曾有过长期的摇摆不定和动荡不安。但也许正因为那样,我的这次回归才有着完全新的不同凡响的意义……”
“哦,真的出了什么事吗?您看上去很激动呢!”坐在后排座位上的女主任轻轻地拍一下米泽的肩膀,紧张地关怀地问道。
“没有什么,”米泽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显得轻松而愉快,但却因为自己的失态而害羞地涨红了脸。“是我丈夫写来的,他不过想和我拉几句家常话而已。”
“我想你们夫妇一定非常地恩爱吧!可是他为什么放心您一个人回到这么遥远的祖国来呢?”
米泽一听到她的话,就皱起眉头,她的嘴唇严厉地紧闭着没有回答。她无法向这位和蔼可亲却还陌生的女士说明其中不得已的缘由,也因为别人好奇而冒昧地探询自己私生活的隐情而感到些微的愠怒。
“那么,”敏感地觉察到她的不快,后勤部长在后面迟疑地开口说话了,同时下意识地挺了挺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膛。“到校以后,您先稍许休息一下;然后我去请您参加我们特地为您举办的午餐宴会,算是给您接风和洗尘吧!晚上,外文系里的全体师生,”——他示意地望一眼身旁的娇小的外文系主任——“还要给您开个欢迎会呢!”
从此米泽开始了新的生活,虽然她感觉得在故乡时体会到的,那种有罪而羞惭的心情又回复到她的身上,但她还是立刻沉浸在师生们给予她的荣耀里。她怀着喜悦、希望,还有些微的对于前途命运的莫名而无端的恐惧,无比幸福地迈进了新生活的门槛。在这以后的两个月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愉快或是异常糟糕的事情发生。同事们感觉得她不但学问渊博,见识广泛,而且待人接物十分亲切,毫无留洋博士的那种骄矜和倨傲的姿态,于是都非常乐意和她共同探讨教研工作上的新课题。不但如此,细心的人们还逐渐地发现她是个性格深沉,生活严谨而能够推心置腹的人,和她在一起交流思想和感情对自己是大有裨益的。而米泽自己呢,感觉得工作和生活在这所简朴、整洁而优雅的校园里,就象鱼儿生活在水中一样优游自如。当然另一方面,她深知自己这条鱼是在陆地上挣扎拍打了许久之后,才恍然大悟地跳回水中来的,因而她对这澄碧而清洁的生命之泉怀着感恩戴德的心理。
离她并不太远的黎小玉常常来看望她,她有时也到她执教的艺术学校去作礼仪性的回访,她们姐妹之间的相互走动只限于周末和礼拜天。但也并不是每个休息日她们都会欢聚一堂的,因为小玉偶尔也会背着画夹到市郊的野地里去写生,而米泽也开始腾出时间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一些长篇大论的杂文。吉田蒲和的书信和电话还是不断地从海外飞来,但她的反应却变得越来越淡漠。他的信函往往浏览一遍就搁置一旁,累积得多了,她索性将它们和那些随处可见的旧书报一起束之高阁。她要用这种方式来冷却直至最后冻结他的热情,他的爱对她而言,再也不成为一种负担;知道他在那边虽不平静却还平安,她就能够坦然地面对每天阳光灿烂的日子了。她还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和他结束,但却一味地拒绝和他重新开始。“就让他对我的牵挂,最后也只停滞于‘平安’二字吧!”她想着,“也许这种状况最好,我和他都是自由的,谁也不拖累谁。”
她坚信自己的生活和目前所处的精神状态,是迄今为止最为良好的。虽然多少年来她一直在作着这样的自我鉴定并且聊以自慰,但却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真正地感到满足和愉快。直到有一天她接到李石安从故乡寄来的一封信,平静而愉快的心情才第一次被可怕地打破了。那封简明扼要地报告他的外甥女伶俐死讯的讣文,不啻是一块巨石投进她恬静的心湖,激起的震惊而悲恸的波澜席卷了她;她踽踽而行在初冬的寒风里,冻得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