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并没有如电视预报的那样变坏,虽然迎面吹来的夜风还带着些许的寒意,天空却有几颗星星在寂寞地眨着眼睛。繁华的街上行人很多,有的一边悠闲地走着,一边很投机地谈天说地;有的则成双入对匆匆地赶去某处游玩或购物——这时的商场正在陆续地打烊关门——有的在巷口的小吃摊上流连忘返……歌舞厅和音乐茶座、电影院门前五彩的霓虹灯无声地喧闹着,争相招揽着那些喜欢夜生活的顾客。姜虹从广场一角的电话亭向照相馆走去的时候,只见里面一片黑暗,惟有廊檐下的一盏路灯远远地为她照耀着花岗岩地面。但是当她走近,并且小心翼翼地推那两扇沉重的玻璃门时,立刻有人从幽暗的里间走出来迎接她。
韩晓冬不说话,默默地拧开门上的锁,将她让到屋里来。没有开灯,他就领着她向里间走去,一直走到自己的卧室里。他发现她比白天要谨慎得多,甚至显得有几分惶恐不安,于是他微微一笑说:
“我们半个小时以前刚刚下班,我出去吃了点东西,正要走进暗室去冲洗相片,你的电话就来了。原来你是个非常守时的人,这点我很高兴,因为我以后用不着担心你会迟到早退。哦,你到我这里来,你的老板和同事们都知道吗?”
“没人知道。在没有做成某件事之前,我不想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一贯的作派,就象我当初离家出走时不告诉家里人一样。”姜虹情不自禁地说,立刻就后悔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位陌生人坦诚相告。
“呵,很有主见!”韩晓冬轻轻地赞叹着,微微皱起眉头,“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种神秘的行为有时也许会让人受不了。你为什么要对家里人不辞而别呢?”
“我不想说,先生。”
“那好吧!”晓冬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先坐下来喝口水,然后我们到化妆室开始工作,那里的工具和材料应有尽有。”说着他就转身去取那薄而透明的一次性塑料杯,一边问:“你喝咖啡要不要放糖?我是习惯于喝苦咖啡的,不但不要一块糖,连牛奶也不加一滴的。”
“谢谢,您给我一杯白开水就行了。”姜虹涨红着脸说,她还从来没有喝过咖啡,更不知道其中还有那么多的讲究。
晓冬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将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递给她。姜虹伸手颤悠悠地去接,当她触到他那好奇的黝黑的眼眸时,她的脸涨得更红了。看到她的羞愧神色,他微笑了,似乎想让她变得轻松一些,他说:“我从来都不想刻意地去探究别人的内心世界,可是你看,我们有那么多的共同之处,都那么漂亮、虚荣、骄傲而且自负……”
“那有什么呢?”姜虹打断他的话说:“我和你毕竟是不同身份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卑贱的打工妹。”
他不以为然地扬起眉毛,但是赞许地微笑着说:“知道吗?我最欣赏的就是你的坦率。”
十分钟后,他们将谈话的地点挪到了化妆室,只是姜虹是在一边给他的脸上涂脂抹粉,一边回答着他的提问。她发现他微笑的时候虽然不够迷人,但却让人感觉平易得多,而且仿佛今晚是他这一生里第一次获得微笑的权利一样,他是那么愉快而频繁地在微笑着呵。
“‘名流美发城”里的女老板我是有印象的,我们虽然认识,但却谈不上很熟,彼此并不了解和相知。去年夏天,设在工人文化宫内的保龄球馆正式对外开放,那以后我就常常到那里去玩球,有时候和朋友一起,有时候我一个人去。可是正如我到任何地方一样,无论我以何种装扮出现在那里,几乎每次都有人认出我来,他们大多是些常年订阅广播电视报或文艺杂志的普通市民——上面曾经连续刊登介绍我的文章和摄影图片。但那个女人虽然被众多的俊男靓女包围着,象是经常出没社交界的人,却显然是孤陋寡闻的。她很活跃,我在社交场合很少看到象她那样活跃的女人。但我还是钦佩她,当我听朋友悄声说明她是谁以后,我对她的感情就不止局限在尊重的范畴了,事实上,我钦佩所有能在事业上有所作为的女人。她和我竞技着球赛,起初是暗中较量,后来索性挑明了向我挑战,但她的球技并不老成和高超,她常常将球打偏,最后我才知道她是第一次打保龄球。哦,她虽然早已不再年轻,却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你对她怎样看法呢?韩小姐,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是你的老板,你对她一定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因为你们接触的时机要多得多。”
“并不多,先生,她每天在店里待的时间并不长。”
“呵,那是想当然的。如果不是对我聘请的摄影师和学生不够放心,我也不愿意一天到晚守在店里。”
“可是先生,我真奇怪,您真是那么喜欢背后谈论别人的庸俗之辈吗?如果我现在对您说出我的真实想法,当我有幸成为您的职员以后,您会认为我有背后向别人谈论您的嫌疑而深感不安。”
“噢,没有关系的,我们只不过是随便聊聊,泛泛而谈罢了。我不是一个鸡肠小肚的人,你现在的多心和顾虑倒让我感到不安了。”
但她仍然不吱声,只专心致志地在他的眼皮上面描上一重烟黑色的眼影,在眉眼之间的剩余空间里饰以娇嫩的粉红色,这样就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妩媚动人了。韩晓冬趁着她在化妆盒里醮颜料的空隙向镜子里瞟了一眼,明白她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化妆技巧而正努力地将他妆扮成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他不由为她的聪明灵巧会心地微笑了。
用睫毛夹轻而有力地卷曲完睫毛,将每一根修长翻卷的睫毛都涂上油亮的睫毛液,开始用棕黄色勾勒鼻影的时候,姜虹才说:“她是个可怜的人,先生,和许多可怜的女人一样身陷不幸的婚姻。只是她那视死如归的姿态让人感到困惑不解和深深的惋惜,因为以她独立的人格和柔弱的身体,不会愿意那么长久地忍受丈夫的虐待——那个男人全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肠!”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看到韩晓冬的眼神里流露出惊异,继而一片阴云从他的眉宇间浮起,沉默良久他才叹息着说:“痛苦的生活好比是无边的沼泽,当我们误入岐途的时候,真是毫无办法呵!因为你越动弹就陷得越深,而她的不想挣扎也许正因为如此吧!”
“也许是的,但是当我不能自拔的时候,我会大声地向周围呼喊,然后紧紧地抓住别人抛给我的绳索爬上岸来。”
“哦,很少有人象你这样冷静和理智呢!但是我相信,当你身临其境的时候,你会和我一样感到绝望和迷茫,同时头脑里一片混乱……”他说,慢慢地停住,说不下去了;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他有些突兀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面对着镜子,看到自己一双如梦似醉的眼睛在镜子里闪亮,他微笑着说:
“不错,比我事先预料的要好得多,看来你对化妆不止是懂得一些基本的步骤和程序。你在到城里来以前,从未离开过那个古老的小镇吗?”
“没有,先生。”姜虹笑意吟吟地回答,轻轻地阖上化妆盒,因为得到他的嘉许而由衷地高兴。
“武汉去过吗?”
“在电视里去过。”姜虹笑着说,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
韩晓冬也笑一笑,看看手腕上的表说:“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你住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不远。”姜虹说,也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了。看着他将眼镜重新戴在脸上,又说:“我还得给您卸妆呢!不然明天人们看到您的模样,都会笑个不住的。”
“我知道,”韩晓冬说,微笑不知何时已从他的唇边消逝。“现在我送你出去。”
姜虹感觉在最后的一刻,他又变成了那个高深莫测,令人捉摸不透而有几分敬畏之情的年轻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