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丁柔结工算帐的时候,她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惊异,自然也没有挽留的意思,虽然没有想到自己终有一天被属下炒鱿鱼,她还是平静而且坦然地将酬金付给了她。没有告别,也没有人送别,姜虹一个人将简单的行李搬出了她那三室一厅的家。新的老板无法给她提供住处,她不得已只好又去了一趟水果批发市场的姐夫那里,向他借了一套床铺和炊具;然后按照街头电线杆上的那些房屋租赁广告的指示,在距离“亚细亚影都”最近的南台小区内租了一间陋室住下来。将这些安顿好以后,她就去上班。
韩晓冬对她依然时冷时热,总的说来是十分冷淡的。姜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全然不理会他的态度,她已经习惯于将他的情绪变化想象成寒冬乍阴乍晴的天气。现在狭长的化妆间有四个人在同时为顾客忙碌着,她和有着一张银盆脸的清纯女孩子陈燕,另外还有一个生得极其文静温婉的少女许代敏负责化妆,将浓密的黑发削得短短的,颇有男子气的矮个子姑娘苏容负责服装和道具,她其实也是韩晓冬带的学生之一。总是被安排在吧台里负责接待和开票的平头小伙子江华清对老师颇有微词,他认为整天面对着门外光溜溜的广场,永远也学不到自己真正想学的东西;而老师之所以对苏容格外青睐,不过是因为她的活泼和乖巧吧!只有头上扣着一顶瓜皮呢帽的摄影师阿毛对老板真正心悦诚服,他们常常在一起探讨艺术加工处理方面的问题。阿毛中等身材,喜欢穿那种粗犷肥大的牛仔服,他有一张布满青春痘的瘦削的瓜子脸和一双细长尖利的眼睛。
就生活而言,姜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愉快和满足,人们象一家人那样相亲相爱着,紧紧地团结在年轻家长似的韩晓冬周围。清晨,孩子们会各自匆匆地吃完早点赶来;晚上下班后,无论多么疲惫和力不从心,她都得步行回去自己做饭——并非南台没有通公共汽车,而是她为了节约那每天两块钱的车费——中午,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要外出料理,韩晓冬会自动留下来和职员们共进午餐,这是他一直竭力保持着的良好习惯,也是令姜虹和其他人十分感动的重要原因。七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在柔和的灯光下吃得一团和气,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美满而动人的图画呵!不知为什么,每次她往餐桌边一坐,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那久未谋面的丈夫和女儿来,在她的记忆里,他们一家三口确实有过不少诸如此类美好的时光,可现在她与他们父女俩却天各一方破镜难圆。上次丈夫突然到碧波路去找她时,他们不欢而散,盛怒之下的她竟忘记将她为女儿精心编织的毛衣给他带回家去。姜虹想,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而她不顾一切地出来打工又是为了什么呢?纯粹是为了挣钱回去自己开店么?还是为了享受这逃犯一样的自由生活?好象都不尽然。……
就这样一个月很快就要过去了,姜虹再也没有被请到老板的卧室里去喝咖啡。那天晚上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她感觉得他们是多么的亲近呵,两颗心在刹那间可怕地接近了!但是他现在似乎完全忘记了,看他那若无其事的表情,看他那专注的背影,她就该知道,他只是把那晚的故事当作生活中的一首小夜曲那样随意地哼唱了一番;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把那段情景当作那晚盛咖啡用的一次性塑料杯一样随手丢掉了。总之他现在对她和对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从来没有多看过她一眼,甚至凭着姜虹敏锐的判断,他早已终止了那种想法。
一天,东升照相馆的王先生来找他,恰巧韩晓冬有事出去了,而店里又不是很忙,于是姜虹请他坐下来等候着。谈话间,她知道他们是很好的朋友;而韩晓冬的忙,不止是因为对艺术的追求和对金钱的崇拜,传销——这是姜虹听到的又一个新鲜名词——也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出去开会和四处游说,有时甚至还要跨出省外。
“那么,他在武汉的美容器材代理处有谁在负责呢?”
“你放心,有人在那里呢!晓冬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譬如他这会儿不在了,你们并没有乱成一锅粥呀!我相信你在这儿不会感到委屈的,他是个知人善任的人。他在运筹帷幄之间调兵遣将的魄力,真令人佩服呵!可是他在处理个人情感方面,我就实在不敢恭维了。”
“难道先生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曾经遭遇过什么重大的挫折吗?”
“呵,在人生的道路上,挫折总是难免的!重要的是有的人能够从跌倒的地方重新站起来,有的人却从此一蹶不振。我想,当初他是从他一头栽进去的那个烂泥坑里艰难地爬起来了,我们所有的人都为之欢欣鼓舞;但他似乎很难真正走出那片迷惘的情感的沼泽地,过了不久,他又不小心陷了进去。”
“我不明白,王先生,您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呵,你以后自然会明白的,现在就不必多问了吧!”王先生说,似乎感慨万千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了。就在这时,韩晓冬低着头匆匆地走了进来,于是他欢喜地迎上前去,两人握着手热烈地交谈起来。
姜虹想,关于他的痛苦经历,王先生不是不愿对外人细说,就是那些事原本就复杂得令人难以说清。远远地望着韩晓冬在朋友面前兴奋得潮红的面庞,她觉得他就象镜花水月一样令人迷恋而眩惑。
送走客人,下班的时间也到了,严守纪律的姑娘们顿时象百灵鸟一样欢呼雀跃起来,室内的空气也变得不再沉闷。从来都是淡妆素描的陈燕和许代敏在仅有的一口舆洗池边发生了争执,代每认为小燕子应该让她先卸妆,因为她回家道远,小燕子则扬着一张皓月当空的脸戏谑说:“你急些什么?有人在等你呢!就是回去晚了,在半道遇上什么坏人,也会演泽出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呀!”惹得代敏紫涨着面孔,笑骂着满屋子追赶她,非要撕烂她的嘴不可。
阿毛每天都会借口整理帽子,蹭到化妆间来问代敏什么时候离开。的确,她是个可爱的女子,一袭板栗色的披肩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白净的肌肤,纤细而优雅的眉毛,有一双淡黄色的美丽而安静的眼睛,但她的可爱还不止这些,她的可爱就在于她蕴含着现化女性极少具备的娴静气质。
姜虹用抹布一下一下地擦着镜子,警告他们说,如果他们继续闹下去,她就会毫不客气地霸占他们苦苦争夺的地盘。阿毛则真心地称赞她是个好姐姐,而小燕子是太淘气了。
勤奋好学的苏容还赖在幽暗的摄影棚里,摆弄着三角架上的摄像机,巴巴地问老师拍摄全身照片时的间距应该是多少。韩晓冬悠闲地立在屋子的一角,胳膊肘支撑在春秋椅的靠背上,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解,一边作手势地比划着。
整天待在接待室里的江华清是最寂寞的,这时他一边用手帕轻轻擦着他那黑色的圆边眼镜,一边掀开门帘踱到后面来向大家告辞。韩晓冬要求他把今天的帐目送到自己的卧室里,就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他,只是大声地叮嘱大家离去的时候别忘了关灯。
大多数时候,姜虹是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即使这样,她也从来没指望他会对自己多说些什么。她相信他们之间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而彼此毫不妨碍地按照各自生命的轨迹正常地运行下去,才是她认为最为明智的决定。披上羊绒大衣,将柔软的枣红色的帽子戴在头上,她说:
“再见,先生,祝您晚安。”
韩晓冬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姜虹甚至觉得他根本没打算回答自己。捧着一杯热汽蒸腾的香浓的咖啡,他居然慢慢地转到她的跟前来,细细地打量着她说:“你觉得王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先生。”
“请你回答。”
“那么我要说——他是个好人,先生,性格开朗,和蔼而且健谈,是个非常容易接近的人。”
“这么说,你喜欢他?”
姜虹微微一笑,“象他那样好脾气的人,谁都会喜欢的。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我听说他已经结了婚。”
“你的消息很灵通,而且我看出你感兴趣的东西很多。”韩晓冬微蹙着眉头说,“那么说说我吧!你认为我的性格正好和他相反吗?”
“我从来没有比较过。”
“那么现在不妨比较一下,也许你能给我几句忠告呢!”
“俗话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记着不要拿自己跟别人作比较,尤其不要拿自己的缺点跟别人的优点相比,不然您会受到伤害的,先生,这就是我对您的忠告。”
冷然的微笑渐渐地凝固在嘴角,晓冬审视了她半分钟,突然改换话题说:“你会唱歌吗?”
“会一点儿。”
“这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说,迟疑着啜了一口咖啡,“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
“老早就会了哩,先生,你该知道,我并非一直都是个穷人..”
“是的,我早该想到的,你的情况和当年的我有些相似。”他喃喃地梦呓一般地说,“如果我现在请你去对面的卡拉OK厅坐一坐,你大概不会拒绝我吧?”
“您太自信了,先生。”姜虹回答说,“虽然我不胜荣幸,但我还是感到很累,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