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支身到碧波路上的“名流”去时,李石安发现不但妻子早已不在那里做工,就连店里的老板和其他伙计也已经更换,听说那位傲慢的女老板因为和丈夫感情不和,不久前将店铺转让出去,然后悄悄地卷了铺盖到南方去了。
于是徒步到水果批发市场去探听他妻子的下落,他心情烦闷地到达楚雄的店铺时,已是日落西山的黄昏时分,几位身强力壮的店员正在那里扛运箱包。石安不常到这里,因而和店员说了话,便径直地向后面走去。原来门面背后竟是一大排房子,大大小小东拼西凑的共有四五间,却都满满地堆放着货物。过道里没有灯,一路幽暗,只见右首一间房门大开着,楚雄正伏在台灯下细细地算帐。当面一张床铺,被褥和毛毯胡乱卷作一团堆放在床角;脸盆一只在架上,另一只却在桌子底下;楚雄趴着的那张不怎么干净的小圆桌想来不一定就是写字台了,炉灶和锅碗也在这间小屋子里。李石安看着此等杂乱的景象,便知道沁雪已经好久没来这里了!
吃饭的时候,楚雄才说:“论理咱们都是亲戚,她们是姐妹,你我便是兄弟。既然如此,我觉得有些话还是对你明说为好。妹妹从美发城跳槽到那照相馆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从跳槽之初到我这里借东西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我想她大约是因为忙,加之适应新的陌生环境也难,于是我倒在百忙之中抽空去看望她几次。谁知她对我的态度却一次比一次冷淡起来,有时候倒真是忙,有时却坐在那里只顾修剪指甲,我说的话不知她听进去没有。最后一次去时她刚好不在,我未免被她同一个工作间的姑娘们留下来等候着,闲话间才知道她早已和那年轻潇洒的老板勾搭着,而且据人们猜测就要行订婚礼了。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就要走时,她正挽着那老板的胳臂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见了我倒一脸的坦然自若……”
李石安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面孔紫涨,一任羞耻的感情侵蚀着自己的内心。身材粗壮的楚雄坐在他对面,黝黑的圆脸被灯光照得发亮,那双乌亮的黑眼睛也炯炯有神,于愤懑真情之中奇怪地闪烁着几丝得意。
“想不到她这样大胆!”李石安叹息说,仰脖一口吞了酒,又思忖道:“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我们或许真该彼此解脱了……”
这一夜李石安碾转难眠,他想楚雄的话大约不会错,近年来他虽说在城里谋求生计变得油滑些,但本质还是淳良可靠的,不会凭空捏造他妻子的绯闻。既然她作出这种背夫偷情的丑事来,她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道德沦丧的女人!他仿佛在一夜之间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真面目,而且由于她带给他的奇耻大辱而对她憎恨得心都发颤了。她原不配做他李石安的妻子,也不配做那惹人怜爱的孩子的母亲,而他父女俩竟然为她痛苦了这么许久,他也对她苦苦纠缠至今,真是不值呵!但离婚总是让他感到痛苦,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就是女儿,他的体面和声名倒还在其次。那他这一生努力追求和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呢?只是名节,只是事业吗?只是家庭的完整吗?……他想着,在黑暗中不由得潸然泪下。
第二天石安很早就坐车来到“亚细亚影都”,为的是第一个见到店里的老板。那时候街上骑自行车上班的人很多,空气是新鲜而寒冷的。晨风习习地吹拂着人们的头发和衣角,灰蒙蒙的天边一片绯红,太阳正从那里徐徐地升上来。李石安下了出租车,竖起风衣的领子,发现照相馆那宽大明亮的玻璃大门还没有打开,就在空旷的广场上捧着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
拿着钥匙在里面打开一道又一道门来的是一个身着矫健的仔服,长发披肩面目清秀的青年,他显然刚刚起床,有点凌乱的头发还没有来得及梳理,瞥了一眼门外站着的身材魁伟埋头抽烟的中午男子,他漫不经心地转身向里间走去,但是身后的男子忽然迟疑地叫住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韩先生吧?”
韩晓冬诧异地转过身来望着他,一面回答说:“是的。”一面满怀疑惑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蜡黄的脸上透出几分无奈和苍凉,而且眉头紧皱显得心事重重。但他那挺立的身姿以及向他直视着的眼神却显得果敢坚毅而胸有成竹,让人一望而不得不产生一种钦佩敬畏的感情。“请问有什么事吗?”
“有个名叫姜虹的女人在这里打工吧?”
“姜虹?不,对不起,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
“你还不知道吧?”李石安说,嘴角不自觉地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现在的化名叫韩凝春。”
韩晓冬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旋即充满敌意地问道:“你是什么人?莫不又是她的另一位姐夫?”
微笑象涟漪一样在石安的脸上渐渐地荡漾开来,他说:“难道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她在故乡的小镇还有一位日夜等待她回家的可怜的丈夫和一个可爱的女儿吗?”注视着他突然间变得煞白的面孔,又淡淡地宽容地说:“这也难怪,你们都是这样的年轻,难免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韩晓冬恼怒地说。
“你可以不信,但这是事实。”李石安平静地回答。
这时里间不合适宜地传来一个女人温柔娇媚的声音:“晓冬,你在跟谁说话呢?这么早就有顾客光临吗?”
“哦,你快点出来吧!有人要见你。”晓冬声音黯哑地说,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两三圈,仿佛一下子不知道做什么事情才好。他终于没有耐心等待姜虹走出来与这个陌生男子相认,就低垂着头步履沉重地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与刚起床的身着睡袍的姜虹擦肩而过。他没有望她一眼,而她只对来客怀着一颗强烈的好奇心,完全没有留意他有些异样的声音和神色。她径直走出去,怀着近来一直轻松愉快的心情。当她掀开摄影棚外墨绿色的门帘,看到她的丈夫李石安噩梦一样站在她面前时,她竟还象大梦初醒的睡人一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来干什么?”姜虹厉声道,“你对他都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顺便告诉他一些他应该知道的事实真相,我也不是为了和你吵架才到这里来的,实际上我这个人讨厌争吵,而且我相信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
“你是什么意思?”姜虹不解地皱起眉头,旋即道,“哦,这么说,你已经想通啰?你预备什么时候和我去办手续呢?”
“不会太久了,”石安说,“但有些问题我们必须事先达成协议,譬如说嘉儿——你大概已经忘掉她罢?”
“孩子我不会给你的。”姜虹忽然激动地颤声道,眼睛里顿时涌满酸楚的泪水,“除了她,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其实你早就放弃她了,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要和我争呢?”
“那我们只好在法庭上再见了!”姜虹说,紧紧地咬住嘴唇。
“我也这样想。”李石安平静地微笑说,不知不觉又掏出一支烟卷来,于是一边点烟一边向门外走去。
姜虹目送他走出去,感到在最后的一刻仍然无法和丈夫心平气和地谈一次话的沮丧心情。然而糟糕透顶的并不在于此——晓冬并不完全了解她,早知今日,当初她就该对他合盘托出呵!不过从表面看起来,他对这件事的反应并不那么强烈,也许现在对他说也还为时不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