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将乌黑的长发挽得高高的,恰到好处地插着几朵鲜红的玫瑰花,正披着白纱婷婷玉立地站在宾馆门口,笑容可掬地迎接每一位到来的客人。她的身旁是不合时宜地穿着一套棕黄色礼服的新郎,他正热情而熟练地给男宾们敬烟点火。
还在街道的对面,韩晓冬就兴奋地大叫起来,并且唤着挚友的名字。中等个头的新郎容光焕发,看见他的时候非常快活;无意间瞥到他身旁的女人时,他活泼的笑容里添加了几许暖昧的成分。新娘则始终含着微笑盯着姜虹,待她走近时含蓄而友好地向她点点头。姜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奢望,希望韩晓冬会象情侣那样搂着她的肩膀,抑或牵着她的手横过马路去。但是晓冬只低声地说了句:“我们过去吧!”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一袭灰呢西装的王先生在大理石构筑的门廊里和一帮同学朋友们热烈地交谈着,这时挤出人群向他们伸出手来:“你们好!怎么这会儿才到呢?大家都等急了哩!呵,晓冬,我去亚细亚影都找过你,你的伙计们说你很早就出了门——韩小姐,真想不到你会陪同他一起来。现在请到这边来吧,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十来位客人中有大多数是韩晓冬认识的,他们是同在一所大学里分别担任副教授和讲师职位的成洁和爱慕虚荣,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罗芳菊女士,在市人民建设银行做一名普通职员的同学吴建国和他那喜欢穿金黄色服装的女朋友张爱玲,而当年的校花金萍和她其貌不扬高大结实的丈夫胡保杰,以及刚到上学年龄的女儿新月也来到了。
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但晓冬仿佛对姜虹很有信心,相信她会在这种场合应付自如,他只顾和熟人们频频地握手寒喧。迎着人们好奇的目光,姜虹满脸潮红遍身微汗,幸而好心的王先生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及时地将她引到平易和善的金萍夫妇面前。但她仍感到人们的目光对她的巨大压力,那股压力使她觉得透不过气来,那些目光似乎在说:“她是谁呢?她是谁呵?如果他们不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他为什么会带她到这里来呢?但如果她是他的情人,他又怎么会对她这样冷淡置之不理呢?呵,看她的裤子和皮鞋,再看看她的头饰,多么奇怪呵!……”
“韩小姐,你真漂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金萍说。
“我是几个月前才到城里来的,”姜虹回答说,望着她皎洁的圆脸和梳得光光溜溜的黑发。耳边却听到王先生在几步之外对韩晓冬大声地说:“喂,晓冬,我想这位小姐用不着介绍吧!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在夜里梦里都想着她,念着她吗?”……后面的话被朋友们开心的哄笑淹没了,姜虹不由大惊失色地扭头望去,只见韩晓冬在哄闹的人群中羞涩地涨红着脸,向他对面的一位剪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伸出手去。她从未见过他有这种神情,不胜惊异地呆呆地望着他们,在意外地遭受打击一样沉痛的心情中逐渐地认出那女人来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应该是那家全城著名的君子兰美容院的创始人和总经理陈淑华。当初姜虹肩头挎着板栗色的小背包,忍着受伤的自尊心跨进她的店门时,也曾象今天这样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发现她那令人过目难忘的端庄娴雅的风度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而言谈和顾盼之间流露出的清高自傲孤芳自赏的态度,则使她象月宫嫦娥雪洞仙子一样不可亲近。她忘不了她那轻蔑的眼神和含在嘴角的分明是鄙薄的微笑,也忘不了被她断然拒绝后,站在她门前的十字路口时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这时她远远地偷眼望着陈淑华,但愿她从那以后就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就象拂掉她身上的一粒灰尘一样。
“我想你们不会是兄妹吧?”金萍在她的身旁说,当他们在主人的招呼下,向敞开的玻璃大门走去的时候。
“噢,当然不是。”走在她们前面的韩晓冬回头正色说,亲热地挽住淑华那穿着乳蓝色外套的纤柔的手臂。“对不起,我忘了跟你们介绍这位神秘的韩凝春小姐,她是我的新一任私人秘书。”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微的叹息声,恍然大悟的姜虹并不因此而感到轻松,她的心情反而变得更加沉痛和疑惑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听到旁者或他本人谈到他对陈淑华的爱情,今天他第一次跟她说起自己的过去时并没有涉及于此。也许他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说,但她凭什么认为,他有义务将他的一切罗曼史都对她说得清清楚楚呢?最令人困惑不解的是,他怎么会爱上这个毫无同情心的女人呢?她相信他们在心灵上并不能息息相通,但是什么使他们走到一起来了呢?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真心实意地——她看出他的感情并没有虚伪和矫饰——请她一道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聚会呢?
大厅里密密匝匝地摆满了桌椅,现在那些围着大圆桌的高背椅上已经或立或坐地排满了客人,菜肴还没有端上来,因为客人还没有到齐。可是就连宴席之间狭窄的通道也挤得水泄不通,有的人正忘情地向不远处悬着彩色电视机的大理石柱子望去,那里正播放着优美动人的音乐电视,大厅的四角挂着大红灯笼,面对玻璃大门的大堂之上垂着红色的帷幕,上面书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号,及“结婚庆典”等字样。
朋友们在大厅一角的吧台周围闲聊着,感叹周围环境的豪华、喧闹和喜气洋洋,这时宴会的一位负责人走过来,让他们到楼上的那套音乐包厢里去进餐,原来包厢里早已预备下两张宴席的桌椅,他们一行走进来的时候,圆形拱门那边客厅里的音响设备正在自顾自悠扬地唱着歌。
大家很自然地围着桌子坐下,但也并没有完全坐下来,因为张爱玲一直撒娇地拽着建国的衣襟,要他一同去唱卡拉OK。但向来听话的建国今天似乎很愿意和久别重逢的朋友们聊一聊,对女友的纠缠不休甚为厌烦。于是爱玲撅着嘴沉下脸来,失望而且生气了。
“呵,张小姐,想不到你生气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陈淑华在一旁打趣说,娇小的身体往韩晓冬的怀里一躲,晓冬趁势揽住了她的细腰。”
“张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过去唱歌吧!”坐在一旁无人搭理的姜虹自告奋勇地站起身来说。
大家都惊异地望着她,为她的热忱大胆,也为她的镇静自若和恭敬谦卑的态度。王先生往吵闹着的小姑娘新月的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糖,走过来赞许地拍拍姜虹的肩膀说:“走吧!开饭的时间还早哩!我们先过去轻松一下。”
姜虹想,要是那对柔情蜜意如胶似漆的情侣也一同过去,那她就一句歌词也不唱。但韩晓冬和陈淑华似乎都对唱歌不感兴趣——她惊讶地发现,他们在这方面倒心有灵犀——望也不望他们一眼,转身就加入了知识分子成洁等人的高深莫测的谈话。
客厅里几乎没有亮着灯,只有电视屏幕在不停地变幻闪烁着,在围成一圈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黑皮沙发里坐下来,张爱玲抓起麦克风目不转睛的盯着银光屏,开始自我陶醉地轻轻哼唱起来。虽然她的歌声算不上美妙,有些地方甚至还跑了调,但天生好奇的新月还是被吸引过来,在王先生的膝间缠绕地蹭着,艳羡不已蠢蠢欲动地望着她。
这个头上扎着羊角辨的小姑娘和嘉儿差不多大小,也有一双忽闪着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但她却比嘉儿要幸福得多,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她的父母双亲都在跟前陪伴照料着她。然而可怜的嘉儿——她的父亲终日忙碌,整天不知在忙些什么;她的母亲至今在外飘流,不知身在何方……想到这里,姜虹的心猛地缩紧了,思念、自责和悲怆的感情一齐涌上她的心头;深情地凝视着新月,泪水从她的眼底雾一样弥漫上来,渐渐地模糊了她的视线。“嘉儿,原谅妈妈吧!”她的心在呐喊着,“妈妈本应该守在你的身旁,看着你和普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健康快乐的成长,但我怎么可以同时忍受着那种虚伪屈辱的,早已失去人生激情的婚姻生活呢?而且让你置身其中,对你来说是更大的不公平,比目前的被生母遗弃更加不公呵!相信我吧!嘉儿,就在不久的将来,妈妈一定会和你团聚——”
“呵,原来你也很喜欢小孩子呀!”王先生突然在她的耳旁微笑着说。
“是的,我发现小孩子大多很单纯,”姜虹说,回报他一个同样会心的微笑。“如果我们成年人都象他们一样,倒会快乐许多哩。”
“噢,难道你有什么不快乐吗?”
姜虹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望着客厅里韩晓冬和陈淑华亲密的身影说:“我相信他们不久就要结婚,我真为先生感到高兴!他们看上去很般配,而且陈小姐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妻子。”
“晓冬永远都不会娶她的,相信我吧!”王先生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如果他真要结婚,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为什么?连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们是这样的相爱!”
“噢,也许吧!但晓冬是从未真心爱过什么人的,自从他的初恋象恶梦一样幻灭以后。他是一个习惯于逢场作戏的人,不了解他的人都觉得他似乎天生就有向女人献殷勤的本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当他和女人在一起时往往是魂不附体的。他从来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也从来没有想过成家立室的事情。连我都不知道,这位陈小姐究竟是他的第几个追求目标,但他确实看似认真地和她相处过一段日子,后来就有点藕断丝连的意味了。谁都知道现在的陈小姐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富商娶的小娇妻,但晓冬却装作不知道,总是有意无意明里暗地和她亲近,也许是他真的放不下那段已经逝去的感情吧!”
姜虹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有些心烦。从宽大的沙发里站起身来,她说:“对不起,先生,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就在包厢之间的走廊的尽头,但姜虹却向楼梯的出口径直地走去。当她路过辩论激烈的餐厅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和去向。于是姜虹顺着楼梯一直走到楼下的大厅里来,大厅里依然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新郎新娘还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耐心地守候那几位姗姗来迟的宾客。当她从身披白纱圣洁美丽的新娘身边走过时,新娘似乎向她微笑着;但她横过马路回过头来时才发现,新娘原来是在用那种含蓄的方式欢迎又一批到来的客人。
前面是一条曲折而幽深的小巷,市重点中学就座落在它的一侧,巷子里时常有小贩在那里高声叫卖着,学校门口不远处就是一溜餐馆、发廊、小吃摊,放学以后更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繁忙拥挤的景象。但此时学生们正在上课,校门口的围栏处稀稀拉拉地停靠着几辆自行车,而且阴郁的天空忽然飘起细细的冰凉的雨丝来,小贩们纷纷收起摊来回家了,那些店铺的门口也显得冷冷清清的无人光顾。
姜虹将两只手插在大衣的兜里,昂首挺胸地走在狭长而凄清的小巷里,分不清在脸上轻轻蠕动的是雨丝还是泪痕。当然这对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从那个嘈杂,陌生而孤独无助的环境中逃离出来了,她想她再也不会让自己置身于那样的环境。而她是多么的傻气呵!她今天在那里扮演了一个何等渺小,卑微而可悲的人物呵!要不是遇到热心的王先生,她在那儿可能连立足之处都没有!她真心感激他。她甚至恶毒地想,韩晓冬无疑是个善于玩弄女人感情的情场老手,他是个骗子,她再也不会让自己的心灵接近他,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是说她现在就能找到新的工作——她会让自己尽可能快速而不着痕迹地离开他!幸而她还没有对他表露自己的心意,她还可以在他的面前装作坚强抑或镇静的样子,而不必象现在这样泪流满面地暗暗哭泣……
白云大道就要到了,她开始盘算着是坐车回去,还是象来时一样徒步行走。几片枫树叶子在巷口徘徊着,粗大的电线杆静默在微风细雨中,看去显得十分坚定而苍凉。一个身穿黑色西服,长发披肩的年轻人斜斜地倚靠在电线杆上,似乎在观赏这冬日黄昏特有的街景。听到身后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他懒洋洋地转过身来。而他身后神色抑郁不已的姜虹也同时止住了脚步,她不曾想到,在宴会上神采飞扬的韩晓冬会悄悄地溜出来,突如其来地堵住她负气出走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