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心机
又过了几日，萝卜先生忽然来信说，既然勤业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那么他也应该表示出一点对等的尊重，经过管理层的讨论，萝卜公司同意勤业在这个项目中的角色是咨询顾问，那么，勤业提供的也应该是合理保证意见而并非绝对保证。
顾颜看了信，不由得喜忧参半，喜的是坚持原则终于有所回报；忧的是狡猾的萝卜并不打算要脸，还要再接再厉地划价——话倒是说得很有学问：“前几日我有个中国的老朋友给我介绍了一家事务所，说质量和口碑非常不错——人家推荐，我怎么都要见一见——结果对方报的价格比你们还要低三成。当然我不会单单因为价格的原因就去选择别人，不过聘请并购顾问也算是个大事，总要董事会通过才可以，两家事务所摆在一起，价格的高低最显眼。我自然会和其他的董事说明我与勤业的浓情厚意，但是如果勤业可以在价格上再适当地给予优惠，那么我劝说其他董事的时候必将更有把握。”
顾颜暗想，幸亏这老头来中国的时间不长，若是再让他学点合纵连横的韬略，一定是个祸害。其实老萝卜的这一招兵法在顾颜的这个行业很常见，古有文人相轻，今有会计师相贱，这里的贱是使动的用法，实际上是使对方贱。
顾颜曾经听过一个经典的战例，安华曾经抢过鼎天（最大的本地所之一）的一个单子，抢的手法稍欠光明，无非是打听了对方的底价之后，自己再报一个更低的价格。相较之下，安华的优势尽显无余——100多年的金字招牌，再加上足够低的价格，这样的诱惑想来一般企业都不会拒绝。
不过鼎天当时有高人指点，很沉得住气，客气地将客户拱手相让。转过年来快到审计季节的时候，鼎天找到安华的一个重量级客户（安华之前每年都能从这家公司收到300多万的审计费），很诚挚地表示鼎天只需要160万就可以做这个项目——这一招，换其他的所都不好用，只有鼎天这般和安华规模相当的所，使将出来才有威力。
在客户看来，自己乃是国有企业，不像上市公司一般——换个审计师也是一等一的大事，如果审计费用可以省去一半，把审计师换成鼎天似乎也无不可，两利相较取其重，于是欣然同意。
安华听了这样的消息大为光火，所里下了死命令，这个客户不论如何一定要守住，合伙人每日里挂在口边的成本可以先放一放。于是安华的代表和客户说他们150万就能做——这是安华在这一战中最愚蠢的一个决定——看来讲战略，香港人还是略输一筹。
鼎天此时华丽转身，愉快退场。安华留住了这个客户，但是每年的审计费莫名其妙地就少了一半。顾颜初次听到这个故事非常开心，他想天理循环看来还是值得相信和期待。
后来，顾颜回过头来总结这个项目，不由得对这个老头子的深沉的心机佩服得五体投地。
作为项目的决定者，他在项目谈判刚刚开始的时候故意不出现，只推出一个替身来去和对方谈判，这个替身说出的话，作出的承诺，要求的条件可以代表他，也可以不代表——这取决于他愿不愿意，这样给自己留有转圜的余地，万一谈到山穷水尽，双方出现僵持，他可以顺水推舟，合理自然地出现；此外，先让这个替身冲一冲，好比打仗一般，这个前锋的作用并非取得全面胜利，而是消耗对方的锐气、斗志及力量。
当然，这里有个前提条件，这个前锋要演得好像主力部队一般，若不如此，对方可能也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在这次谈判中，老谭演得不错，至少可以得一个金狗奖。）等到双方的力量消耗得差不多了，对方已经无兵可用，他却可以作为一只奇兵斜里冲出，这样以逸击劳，自然战无不胜。
顾颜之前一直以为西方人——尤其是美国人——都天真得可以欺之以方，没想到这老家伙还识得兵法。过去满人得天下，从满文版的《三国》里获益良多，也不知道这老家伙是不是也熟读了英文版的《孙子兵法》，学习的效果倒很明显，一招一招使将出来，全都像极了孙子。
既然以逸待劳，结果自然可想而知，顾颜和楚民商量了一下，委委屈屈地表示，勤业非常高兴有机会为萝卜公司提供专业服务——生生地把“高兴”前面那个“不”字吞了下去。
萝卜先生连战连捷，姿态也慷慨大方起来，说定一周后会与谭先生一同前来中国与顾颜会面，之后一起前往项目现场。话说到了这一步，顾颜算是可以小小地松一口气。
但是成功的喜悦也只是一瞬间之事，仿佛自己打算买一个Burberry的皮包或是一块Omega的双鹰，兴奋和快乐好像都临时地粘在信用卡上，钱被刷出去的一刹那便也被别人拿走，东西到手的时候，后悔之余，还会愁肠百转，不知道这笔信用卡的亏空应该如何弥补。现在这个项目算是拿到手，但是谁带队下去做，是个很大的问题。
楚民做审计出身，技术没得说，但是之前却没做过类似的并购项目，而且这次要和老萝卜一起下现场，语言交流也是个问题。楚民号称自己英语水平良好，天知道这个良好是以什么样的水平比较出来的。钟伟听完楚民的发音，非常诚恳地评价说老大的发音相当地古典，虽然不能确定是不是英语，但绝不是意大利语。
钟伟倒是可以去，但是办公室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此外，钟伟准备在今年结婚，刚刚买了新房，此刻正在粉刷装修阶段，若是此刻不多体谅他一些，难保婚礼的时候不会出现逃跑的新娘或者残废的新郎。
至于自己，自己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现在这样的时刻，自己应该留在公司把市场推广做好，却不应该带队出去做项目。
顾颜在所里一向负责市场，很多人都曾问过顾颜同样的问题：“事务所怎么做市场推广？”顾颜一般都会掰着手指头耐心解说一番。
首先广告肯定是不能做的，做了要罚钱，还有可能吊销执照，就算香烟厂可以羞答答地满大街宣布，“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或者，“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会计师事务所也不能动一点类似的念头。
他们这一行有一家了不起的公司，而且它还不算会计师事务所，只能算咨询公司，出于行业禁忌，做出来的广告也婉约得让人似懂非懂，巨大的广告牌上，一名高尔夫球运动员正神情潇洒地挥杆击球。顾颜看到这个广告的时候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广告是说，看，我们的对手，都去给我们捡球了。
但是凡事都有折中，面向媒体的大广告不能做，面向群众的小广告总可以动脑筋。勤业自然不会跑到大街上派发小广告，也不会效法它的一个同行，制作一大批太阳伞，免费赞助给饮料摊和自行车棚，不管你买水还是存车，一抬头就能看到苹果绿色的太阳伞上印着——冬梅会计，您睿智的选择。
顾颜每次看到这幅广告都想，要是谁因为这广告而选了这家事务所，要不是恶意的玩笑，就一定是可怕的阴谋。勤业能做的，无非是在自己印刷的专业刊物和技术书上给自己做做宣传。杂志和书都是免费送给客户的，连邮费都不收，所以不算违法出版物；广告做得都含蓄而耐人寻味，所以也应该不会让监管机构刺眼。
可是这样一个好办法要付出一些代价，就是要有一个专门的人员每个月定期写出来一些有见地的专业文章，或是能对新出台的法规作出深邃的解读。“四大”是有这样一个部门来做这些工作的，所以他们的文章既有见地又深邃；勤业正心只有顾颜一个人，所以文章是否有见地，全要看顾总最近的时间表。若是不太忙，有些可以思考的时间，文章的质量就会有所保证；若是正好赶上忙季，顾颜需要应付一些项目，那么不要说见地，见人都会不好意思。
当然，除了这些，顾颜还得想点别的办法，比如，时不时地举办一些seminar（研讨会），名义上是开研讨会，但是醉翁之意大家都知道，其实就是想发掘一些新的业务。但是这个市场不是秦始皇陵，可以经常有令人惊喜的新发掘，研讨会办了几次，顾颜慢慢发现一个问题，台下的好多面孔都非常面熟，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总是那几个人。如果你是考古学家，可是挖来挖去的总是那几位，心情想来也不会太好。
此外，顾颜是个好面子的人，尽管研讨会的技术水平不能和谁看齐，但至少吃喝的档次要和“四大”事务所看齐，矿泉水要屈臣氏的，果汁要麒麟的，蛋糕和点心买不起breadtalk，但至少也得买味多美的吧。这么搞研讨会的好处是，顾颜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与会者吃得兴高采烈，看上去好像是在开茶话会；坏处也很明显，钱没少花，一个新业务都没揽来。
这样一来，顾颜也觉得没面子，暗暗想，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办法，他可不想被其他的合伙人指着问，花钱谁不会呢？如果自己也下现场了，市场推广估计要停一段时间。停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停下来有很直接的影响，他们这一行，在这一方面和娱乐圈有相似之处，沉寂一段时间没动静，马上就有新人上位，如果你不够活跃和主动，就只能被人遗忘和冷落。
念头转到这一步，目前适合下现场的也只有景明一人，不过景明最近的情绪值得担心，不知道这个时候让他出去是否会令他更加不快。总地来说，顾颜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遇到这样的情形，心里反倒觉得有点为难，觉得自己这样把工作推给景明，是不是有点不仗义？
想到此处，顾颜点开了自己的MSN，景明此刻正好在线，顾颜看到他把自己的签名换成了“困顿与挣扎”。每个人的MSN上都会有一张图片，比如顾颜的图片总是蜡笔小新，楚民的图片总是他闺女各种姿势的照片，钟伟的图片不一定，有的时候是个女明星，有的时候则是男明星，这让人有点摸不清他真实的兴趣所在。景明的图片是最有个性的，也不知道他让谁给自己画了一张素描，画面上的景明表情严肃，目视前方，再加上一副黑框眼镜和小平头，乍一看有点像侵华日军的入伍照。顾颜当时看了这样的图片，评价说，这么摆放自己的黑白照片，看上去可有点不太吉祥。景明听了嘿嘿一笑，说，这才是真实的本我嘛，你不懂。
此刻这个正在经历困顿与挣扎的小平头正目光悠悠地看着自己，顾颜想了想，问他说：“晚上有空吗？”一行字敲完了，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他们曾经是那么亲密默契的伙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疏远与陌生了呢？
景明的回复很简单，是一个问号。
顾颜顾不上多想，问他道：“要是晚上你没什么安排，咱们一起吃个饭？好久没聚聚了，喝两盅？”
景明呵呵地笑了一声，说：“有事？”
“没事啊，没事咱俩就不能吃个饭啊？”
“那倒不是，嗯，行，那一起吃饭吧，一会儿下了班我去找你。”说完这句话，景明的头像暗了下去，对话框上的提示显示他已经下线了。顾颜盯着对话框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窗口关上了。
2.人生当留情
顾颜最近很少看到薛宁。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发现，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现在自己好像养成了一个不自主的习惯，那就是每天晚上都会在线上等她。当然，大多数的时候都等不到，那么他在关掉电脑的那一刻，心里还会有点依依不舍，依依不舍之外还会有点失落和没面子，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傻小子，这样的感觉其实很没道理，作为女主角，薛宁并没有要求他这样的等待，但是男主角还是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傻事情，但是第二天，如果他还回来得够早，他还是会习惯性地登录，等待，再关机。
顾颜一直在理智上排斥网上的恋爱，认为这样的感情既不成熟也不现实。理由是很多人都调侃过的——你甚至不知道和你聊天的是人还是狗。顾颜对这一点当然没有疑虑——没有哪个品种的狗有那么快的打字速度和那么大的词汇量。此外，对方长成什么样子也不太好控制，顾颜长得不算难看，也算不上多么地英俊，但是他看过《网络情缘》，心里总是固执地想，自己总比汤姆·汉克斯好看些，那么，女主角最好也不要差于梅格·瑞恩。他倒没想汤姆·汉克斯在电影里有一艘帆船和一个连锁书店，而他自己只有一个现金流困难的事务所，和一辆车况悲惨的POLO。
但是这一次他的感觉有所不同，薛宁之于他，有一种神秘独特的吸引力。她就像一头聪明的小鹿，既有这样的悠闲可以与他相伴散步，也有那样的从容转身跑开，消失不见。这样的若即若离，既甜蜜又牵挂，既欣赏又恼火，既爱慕又幽怨，诸般感情搅拌在一起，就把顾颜从一个理智的人煎熬成了一个感性的毛头小伙子。
感性的毛头小伙子总是以这样的问题作为网上见面的开场白：“好几天没见到你，这么忙啊？”“忙”在中文里的意思很微妙，根据对话者的关系和语气，可以代表很多意思，如果用在男女之间，忙的意思则可以是，瞎忙，鬼混，干坏事，不务正业。
薛宁则总是表现出很真诚的抱歉：“真的是工作走不开。你不会一直在等我吧？以后千万不要这样了，我的时间没谱的，自己也控制不了。你白天这么忙，能早休息，还是早休息。”
开始的时候顾颜还表现得比较含蓄，总是解释说，我一向睡得都很晚，并非专程等你，只是不知道你这几天过得好不好？后面两人越来越熟，顾颜看姑娘对自己好像也有点意思，于是厚着脸皮说，好几天没见到你，也没一点你的消息，有些想念。说完这话自己的脸先红了，好像薛宁就坐在自己的对面。
薛宁对这样的表达从来不作什么正面的回应，总是呵呵地笑笑就没有下文了。这多少让顾颜有点失望，好像自己费心准备了礼物，对方却只客气地说谢谢。不过每次两人要说“再见”的时候，薛宁也会表现出很明显的恋恋不舍，两个人磨磨唧唧的，可能要告别半个小时才肯分别下线。
薛宁这次说，我送你一首歌吧，希望你喜欢，我要是不在的话，你可以听听这首歌。
歌曲是一首古诗改变的，歌手语音轻柔，低声吟唱：
我是青青陵上柏，你是磊磊涧中石，流水穿过你，轻风拂过我，原以为命本如此，生于天地间，又怎知一朝造化，忽如远行客？
顾颜听着这歌，想着歌词的意思，一时间竟然听得痴了，等回过神来，薛宁已经在和自己告别了。顾颜急忙问：“这首歌原来没听过啊？真好听。”
薛宁沉默了一会儿，回复一句：“谢谢。”
顾颜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这歌是你唱的？不会吧？你在哪里录的？录得很不错啊？”
“下次告诉你。”薛宁这次很干脆，说完这话就下线了。
3.真话
“炸灌肠，松仁小肚，西施虾仁，再要一条鲈鱼，干烧吧。”顾颜把手里的菜单递给服务员，想了想，“再加一个果仁菠菜。”景明笑笑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果仁菠菜？
顾颜道：“从你点它的频率呗，再加上我兰心慧质……那个服务员，我们来一瓶白酒，嗯，38度小糊涂仙吧。一斤的，麻烦你把酒热一热。”
酒菜上来，顾颜先给景明倒了一杯，自己也举起一杯：“小子，咱们很久没一块儿喝酒了，干一个吧。”
景明痛快地把杯里的酒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