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一边说话，一边举起筷子让顾颜、楚民。
顾颜正听到关键的地方，上来的菜又没有一个合胃口，于是草草拿筷子比划了一下就说，康总您请继续。
老头夹了一筷子鱼，不急不忙地吃下去，小兜兜嘴转了半天吐出两根刺，这才用纸巾擦了擦嘴，放下筷子继续说道：“依照我们的意思，程序归程序，他说要请会计师审核，我们就请，不过讲句冒犯的话，原来我们是打算从本地请的，我们公司也有平日里关系很好的事务所，价钱也比你们便宜，可是林先生不放心我们这里的会计师的质量，坚持要从北京请。这话是我和楚总说过的，可能楚总也跟顾总说过了。我们哪里认识什么北京的会计师事务所，我们只好让小王到网上找了几家。他给了我一个名单，你们所是最后一个，我从最后一个开始打电话，没想到和楚总谈得很好，于是就想着把这个事情尽快定下来。”
小王半天没说话，这个时候笑着插嘴说，看来我的眼力还是不错的啊。顾颜暗想小王也是个没头脑的吃货——这老狐狸明明是怕小王在名单里面搞名堂，故意不从第一个名字打起。
楚民急忙赔笑说，咱们也确实有缘分，本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交情，能给贵公司提供服务，也是我们所的幸运。
老头微微笑笑，又和大家干了一杯，继续说：“你们来之前林先生又打电话来，说先不让你们来，他要上门到贵所拜访一下——说白了，还是不放心。对了，我多一句嘴，贵所的资质方面，没什么问题吧？”
顾颜接过话来说，这您放心，我们也带了一些我们公司的资料，有宣传册，我们每个月出版的税务月刊，还有几本我们自己出版的技术书籍。我们所的实力——我们还是有信心的。说着转身要到包里取文件。
老头摆了摆手，不看了不看了，你们没问题，我也没问题。我跟林总也商量了，就定你们吧。林先生的要求有点不合情理，咱们中国人讲情理，情理情理，先情后理。不讲点人情，哪来的道理？不过呢，林先生也是客，咱们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这样，我已经给林先生打了电话，他现在在路上，晚一点会到合肥。大家都谈完，若是他执意和你们到北京去，你们就索性由他去，我相信你们也经得起考验。
楚民和顾颜听了老头的表白，心下里高兴，暗想天可见怜，没想到这单子这么快就拿下来了。这么想着，也慢慢放松起来，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地敬起康总来。
康总看上去是个弱不禁风的干巴老头，没想到酒量惊人，转眼间半瓶酒下去，眼看着他的脸却白了起来，酒喝得高兴，话也慢慢多起来：“我是个老实人啊，1985年从部队转业来到地方，二十几年一直在电力系统，建功立业的心早就磨没啦，不像你们，风华正茂，天下有何事不可为啊。我老啦，就图个清闲舒服，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国家和党。我这老朽啊，这辈子也就这样啦。”
楚民说，原来您是戎马出身啊，怪不得我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您的气质不一般。顾颜想老大这马屁拍得不靠谱，反正他第一眼看到老康，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哪有一点军人的英武之气。不过转念一想，我军指挥员里也有病歪歪的典范，老康批上一件军大衣倒是很有点林副统帅的风采。
说话间酒已经喝得七七八八了，顾颜偷眼看楚民已然满面通红，醉眼迷离了。心里想老大毕竟是老大，合同还没着落，钱也还没下文，还能这么宽心。想到这里，顾颜转头向康总道：“康总，合同我们拟了一个，您过过目？要是没什么问题，我们也希望尽快签了，后面也好安排现场工作的时间。”康总怔了一下，急忙道：“对，对，今天的酒喝得舒服，差点忘记了正事，合同呢？我看看。”
顾颜急忙从包里把合同拿出来，恭敬地呈上。老康拿起合同，一边看一边默默地念，看完一页便用手指蘸点唾沫翻过一页。顾颜暗想要是老康得罪了谁，那人大可把老康需要看的文件的页角浸上鹤顶红，保证可以灭老康于无形。
此时老康说，顾总啊，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开始现场工作啊？顾颜急忙说，按照我们的工作流程，合同签好之后一周内就可以开始现场工作了。康总放下文件，面色忽然凝重起来：“顾总、楚总，这次从北京请你们两位专家前来，自然是希望两位给出一个客观公正的结论。不过呢，你知道，我们这里国企的底子，民营的架子，里面肯定有些历史遗留问题。我不敢要求两位高抬贵手，不过万一有些什么漏子，希望你们向台商披露之前，可以给江总和我一点小面子，提前和我们商量商量。不知道，我这个不情之请，是不是让两位有点为难了？”
顾颜和楚民交换了个眼色，楚民说：“康总您这点大可放心。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审计准则和道德操守需要遵守，但是发现问题后先和管理层沟通，取得管理层对事实的认可，也是需要履行的程序。咱们双方的有效沟通是少不了的。”
康总点点头，似乎对楚民的回答很满意，他又把合同翻回去看了看，抬头说，那就这样吧，合同我看没什么问题，这样，你们先签好，我让小王回去一趟，合同得我们江总签，顺便让小王去趟财务，把款给你们汇了。说着把合同递给了楚民。
楚民掏出2900多元的万宝龙笔，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大号，写完之后还歪头欣赏一下。顾颜想，看来老大是喝醉了，一举一动全都冒着傻气，实在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康总把合同递给小王，嘱咐说，这份合同送去给江总审阅签字，然后你去一趟财务，找孙经理，把该结的款结清——说到这里，老头子转头看着楚民说，之前我还拜托楚总从北京帮我捎了一部手机是吧？
楚民急忙掏包，将手机递上。康总看了一眼，把手机也交给小王说，这个你找机会给孙经理，把事情办漂亮。
小王连连点头，掩门去了。老康看着门关上，微笑着对楚民说，楚总见笑了，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东西，眼睛贱得很。
顾颜和楚民不好发表意见，只好微笑不语。顾颜暗想能指名点出诺基亚N96，眼睛也不算太贱。
三个人东拉西扯地说闲天。康总说，我的命不好啊，这么大岁数了，早该回家享清福了。全都是为了儿女，现在儿子就在本系统工作，我多伺候江总两年，今后我那个小子就能舒服一点。楚民于是也接过话来，大谈他的掌上明珠。
老大的千金刚刚降生不久，除了哭闹之外，还不算太烦人，老大初为人父，赞叹天地造化玄妙之余，还处于极度的兴奋期，平日里跟大伙评价起自己的女儿来，就非常不客观，连她拉的屎都是香的。
“真的不臭，她现在还在吃奶，所以一点臭味也没有。”有一回老大在公司就对大家这么说。看大家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老大恨不能马上捧出一把来加以印证。钟伟听了冷冷地说，香你也别吃。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说老大现在爱女儿已经爱得昏了头，钟伟担心之事并非不可能发生。
又过了半晌，门一开，小王走进来，满头满脸的汗，手里拿着服务协议。楚民接过来看了看，协议的最后一页盖了红艳艳的印章，上面是“安徽电力股份有限公司”的字样，签名的是一个叫江中源的人，想必是康总口中常提的那位江总。
顾颜也拿过合同看了看，心里一阵狂跳，他之前一直给资本家打工，经过手的合同没有100份，也有80份了，但是回忆起来，却冷冰冰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勤业正心自从成立以来，一共签了47份合同，每份合同签下来时的场景，都像幻灯片一样，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脑海中。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打开这个虚拟的幻灯机，想看看哪页就看看哪页。
顾颜小时候看故事书，里面的守财奴大都有相同的嗜好，比如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默默地数钱，数完一遍又一遍，怎么数也不厌倦。之前顾颜都不太理解，但是现在他完全明白了，那些人数来数去的，顾颜在脑海里看来看去的，其实并非某个具体的金币或协议，而是一种征服和获得的喜悦感。你每看一次或者每数一次，这样的快感就会重复一次。这样的感觉就像小孩子刚刚得到一个棒棒糖，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舔一下，那种甜蜜充实的感觉，一辈子也忘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