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心知
范小青住的地方小小的，是一套40多平方米的一居室。整个屋子的全景，站在大门口就可以一览无余。屋子虽然小，布置却很花心思，窗帘和床单都是一样的青苹果图案，在这样潮热的天气里尤其显得清爽干净，看来是专门定做的。
屋子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木头书架，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书架的旁边是一个胖胖的沙发，沙发的胖度和这个房间有点不成比例，但是让人看一眼就想坐上去——顾颜觉得这是该沙发在设计上的最成功之处——可以让人生出很直接的使用它的欲望。（与此相反的例子是，顾颜的家里有一个沙发，瘦骨嶙峋的，好像老虎凳一样，顾颜每次想看电视的时候都要首先四处找垫子，或者放弃它而直接搬一个板凳坐下。）
胖沙发的旁边立了一盏宜家的落地灯，灯座瘦长瘦长的，和胖沙发摆在一起相映成趣，很像一对相声演员。沙发后面的墙上是《指环王》里面会射箭的帅哥的画像。
顾颜看完这个角落的布置，不由得啧啧地表示羡慕说，要是此时外面大雨如注，自己可以拉上窗帘，打开地灯，蜷缩在这样一个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小青听了嘿嘿地笑，说这样的设想她已然实践过，效果确实很好。若是天气凉，她还会沏一杯热热的茶。有的时候不看书，只是把茶杯捧在手中，看着氤氲的热气在眼前飘浮，单纯地发发呆，也会有很强烈的幸福感。
两个人一时间无话，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空气好像凝固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冷气开得不够足，顾颜忽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嗓子眼有点发紧，还有点痒，不由得轻轻咳了两声，转身走到书架前装作参观小青的藏书。正如这个房间的布局和小青本人的性格，书架上的藏书十分简单，令人意外的是，藏书中竟然还有一套周德东的恐怖小说集。周德东恰好也是顾颜喜欢的作家，看到这套书，亲切之余，也不由得有些意外。
“你敢看这样的书？”顾颜一边说，一边抽出一本翻看。
小青站在一旁，好像有点出神，这时候听顾颜问她话，回过神来，眼睛朝顾颜的手上瞟了一眼。“是啊，不过我只敢在中午的时候看，看过之后要暗示自己一定在晚上之前忘掉。但是晚上往往忘不掉，于是一晚全都疑神疑鬼地睡不好，起床的时候黑着眼圈发誓再也不要看，可是中午的时候又忍不住地拿起来。”说到这里忍不住轻笑一下。
顾颜被这样的笑声吸引，不由得抬头向小青望去，没想到正好碰到小青的目光。两个人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顾颜的嗓子又痒了起来。他慌乱之下没话找话地问道，我们晚上吃什么？
小青眼睛里的笑意更加浓了：“看来我没有给你起错名字，对吧？猪。”
范小青是江苏人，说起猪这个字来又轻又软。这个又轻又软的字忽忽悠悠地飘到顾颜的心里，推得他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刚刚的一点陌生感和慌张忽然消失了。他放下手里的书，走上前去，握住小青的一只手，眼睛望着她道：“我喜欢这个名字，你再说一遍。”
小青的手并不挣脱开，任由顾颜握着，她仰着头，目光温柔地说，你这样的人不多见啊。
2.欲无欲即欲——不战而屈人之兵
中国工商银行的汇款回单是淡青色的，某甲或某乙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汇款人，安徽电力股份有限公司；收款人，勤业正心会计师事务所；汇款金额，人民币三十六万八千元整。顾颜眯着眼睛把手里的汇款单看了好几遍，虽然上面只是一个数字，他却好像已经看到了崭新的办公室。
顾颜前些日子看上了一个写字楼，那个楼在四环边上，近几个月才悄没声息地盖好。位置虽然偏远一点，不过楼道里的墙壁全都是鹅黄色的大理石贴面，大堂富丽堂皇得像五星酒店一般，地面铺着镶着闪亮的铜条的整块大理石，高大的吊灯一照，远远看去，好像波澜不惊的湖面。那个负责接待顾颜的销售经理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寸头大眼，周到殷勤，开出来的价钱更是便宜得让顾颜流口水。
可是这个方案还没来得及在合伙人会议上讨论，就被钟伟一枪毙掉——枪毙的原因很简单，公司没有这笔额外的预算。根据老大和现在这座破楼的物业签署的租赁合同，要明年春天才到期。要是依着顾颜的性子现在就搬，三个月的押金就得留下。钟伟说，你坚持坚持，你看咱们大家不是都忍着吗？当然，老大忍着属于自食恶果。你要是心里实在痒痒，就回办公室好好看看我上礼拜发给诸位的现金流量表，我敢打赌你一下子就能冷静下来。
康总举起酒杯说，楚总、顾总，合同我们也签了，钱也汇了。我康某能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全要拜托二位了。咱们干了杯中酒吧。
顾颜此时心情大好，也端起酒杯说，我们两个人的此行不虚，全仗康总对我们的信任和支持了。项目还没开始，我不敢大包大揽什么，但是“尽力而为”四个字，一定做到。说到这里，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
酒喝完了大家继续坐下说话，顾颜找了个空子走出房间向收银台走去，刚要掏钱包，王主任从后面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说顾总您这是干什么，您是客人，我们是主人。到了哪里也没有客人买单的道理，说着上前和顾颜拉扯在一起。
若是外人不知，会以为两人在切磋太极推手，很难想象他们是在向对方表示客气和敬意。两人拉扯了半天，顾颜渐渐占了上风，终于买单成功，这顿饭倒真是不贵，加上酒水才300多元。小王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满腔幽怨地说，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顾颜向服务员要了发票，转过身来把发票塞到小王手里说，今天也辛苦王主任了，我们时间匆忙，也来不及给你买什么礼物，这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吧。这个事就你知我知。这点钱也买不了什么，别嫌少，买条烟吧。
两人又是一阵拉扯，不过这次王主任出手的力道明显比刚才弱了，最后终于把发票揣进口袋，右手还不忘向顾颜竖了竖大拇指。
顾颜灵机一动之下，做了件漂亮事，心里也高兴，于是两人亲亲热热地一起走回房间。
走进房间的时候，楚民正笑眯眯地和康总说话，见顾颜和王主任进来了，两个人停住话头，一起笑眯眯地看着顾颜。康总说，小王再辛苦一趟，和楚总去楼下取点费用。顾颜听了一怔，马上明白老康和小王交代的是那10万块钱的事，不由得朝楚民看了一眼。楚民的脸红扑扑的，微微朝自己点了点头。
老大平时不善言辞，但是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慢慢地也生出一点默契。顾颜想这微微的点头不外乎有以下四种意味：第一，没问题，一切有我；第二，你别管，我能搞定；第三，你别说话，我心里有数；第四，我的确喝多了。顾颜想起钟伟临行前的话，心下里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脑子好像转得慢了，想不出怎么不对劲，嘴巴张了张却又说不出什么。此时老大已经站起身来跟着小王走出去了。
顾颜坐在椅子上，有点怅然若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康总看出顾颜有点心不在焉，说顾总是不是不舒服？还是我们这的酒上头？顾颜忙说没事没事，可能刚才酒喝得有点急，胃有点不舒服。
两人正在扯淡，门一开服务员走进来，说两位先生，已经2点多了，我们得收台了，两位是不是可以到旁边的茶室休息一下？康总问我们的账结了吗？顾颜急忙接过话来说，结了结了，刚才王主任结过了。于是两人站起身来向外走。
顾颜边走边想，这席饭吃得虽然潦草，谈得倒还不错。这老康长得像个老太太，言谈话语却也豪爽，就算把钱给他了，应该也没什么事。这么给自己宽着心，心里还是有点埋怨老大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不过埋怨归埋怨，老大的脾气他算是了解，仿佛一只生了锈的弹簧，多少有些弹性，但是可以伸展的尺度很有限。若是他一心打定的主意，基本上就很难改变。
这个饭店的茶室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小小的桌子和四把椅子。房子的朝向很好，此时还有微微的风吹进来。屋子陈设得很简单，除去桌椅之外，雪白的墙上只有一个镜心，上面写着“室有清荫”四个字，字写得很好，已经有点自己的笔体了。顾颜和老康面对面坐了，马上就有服务员端上一壶茶，给二人各斟了一杯，就悄悄退下了。
康总酒喝得快，话却一直说得慢吞吞的。顾颜暗想这恐怕也是国企精神的体现，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倘若两件事情不幸赶在了一起，一定既要吃饭又要说话，比如请客户吃饭，那么宁可得病也不能招祸。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只吃不说，但是这样显得对客人怠慢或者傲慢，或者显得自己无能或者饭桶。所以退而求其次的方法就是吃得快一些，说得慢一些，这样一来，不给胃口留余地，却给舌头留余地，实在是宾主相宜的好办法。
康总慢慢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揭开盖碗，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小心地喝了一口，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转眼又舒展开，仿佛这口热茶喝得气血通畅，心泰神舒。顾颜憋得难受，看康总放下茶杯，没话找话地问：“康总当年在哪里当的兵？”
康总眼皮一抬，神色安详地看了看顾颜：“河北，邯郸。去过吗？”
顾颜微笑着摇摇头，说道：“刚才一直没好意思问，听您的口音，好像不是此地人，甚至说，不是南方人。”
康总呵呵一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顾总眼力不错。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南方人。”说着话，又把茶杯端了起来唏溜唏溜地喝。
顾颜看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好深问下去。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话说，屋子里就显得格外的安静。顾颜呆得尴尬，觉得时间过得慢得出奇，无聊间忽然想起一个笑话，说有个人请爱因斯坦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一下相对论，爱因斯坦说，你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一天有如一秒，坐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一秒好似一年，这就是相对论。顾颜想自己对相对论也有类似的解释，之前觉得老大言语无趣，闷声闷气，现在和老康一比，简直又活泼又有趣，比蜡笔小新还要招人喜爱。
正在胡思乱想间，门一开，老大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子。王主任本来是跟在老大后面的，此刻很有眼色地说，几位老总慢慢谈，我出去一下，便掩门出去了。老大在顾颜旁边坐下，把牛皮纸袋子打开，往老康面前推了推说，康总，这是我们谈好的，您过过目。
纸袋子整齐地码着10摞崭新的人民币，每张100元，每摞100张，共计人民币10万元。
3.欲无欲即欲——羚羊挂角
合肥古井假日酒店是当地有名的五星级酒店。大堂明亮，灯火辉煌，有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位长发长裙的姑娘坐在钢琴前叮叮咚咚地弹曲子。唯一的缺点是修建的年代略微久远了，有些硬件按照如今挑剔的眼光来看有点落伍。
但是酒店的周边常常有一些特色的软性服务来弥补酒店设施的不足。比如你若漫步在酒店的门前，每走一两步，都会有一个鬼头鬼脑的人凑上来塞给你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印着一个美女的头像。作为卡片广告的补充，那人通常还会面色凝重地小声叮嘱一句，处女也有。这样的情况在顾颜居住的小区偶尔也会出现，但是信息传递的途径含蓄一些，通常是趁着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塞到防盗门上。
小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卡片，还表现出了与年纪不相称的无知，大惊小怪地对顾颜说，哇，这么漂亮的姑娘啊，我得看看价钱，啊？才298元一个小时，顾颜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你看这姑娘多标致？简直跟林志玲有一拼。顾颜斜着眼睛看一眼卡片，不由得嘿嘿笑出来，一边拍拍小青的脑袋说，我认为这就是林志玲，真是傻姑娘。
康总一直把楚民和顾颜送上出租车。康总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子，袋子里面是刚从楚民手里接过来的10万块钱。他笑眯眯地跟两人握了握手说，楚总和顾总先回酒店休息一下，我把这个处理处理。下午5点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两位，晚上可能还要应酬一下我们江总和台湾的林先生。一边说一边回头问小王，顾总和楚总的酒店订好了吗？顾颜连连说，订好了订好了，我们住在古井假日。康总说，古井假日不错，你来之前应该事先告诉小王一声嘛，我们有内部协议价格，你们还能省一点。
顾颜之前供职的公司全都财大气粗，那个时候他也整天飞来飞去，从来没住过四星级以下的酒店。有一次去青岛做项目，还曾把香格里拉当成宿舍一般地住了两个多月。后来自己出来做生意了，开始花自己的钱，慢慢地由奢入俭，住宿标准也直线下降，虽然住的酒店名字起得都不错，不是如家，就是汉庭，很有点小家碧玉的温婉气息。不过如果可以选择，顾颜还是更喜欢喜来登或者丽思卡尔顿。
来合肥之前，钟伟给他们定了汉庭，顾颜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跟钟伟对付，我们这是做市场拓展，有些客户是典型的势利眼，你穿得好一些，住得好一些，他就会高看你一眼。汉庭虽然也不错，但是客户问起来，我们说出去，对公司的形象会有不好的影响。
钟伟安静地听完顾颜的解释，忽然微微笑了笑：“我这几天看了点宋史，觉得你这样的观点有千古的传承啊！据说宋徽宗给自己修陵墓的时候，恪守祖宗的训导，坚持艰苦朴素的作风。后来他身边有位著名的大臣实在看不下去了，进言说，帝王花点钱，把自己的陵阙修得华美一些，这绝不是关系一人的事情，而是关乎大宋朝的颜面，陵墓修得壮美恢宏，那些番邦蛮夷看到了，心里叹服天朝的威严，自然不敢造次放肆。顾颜你看，你们两位还真有点默契，你是不是和他有点血脉上的渊源？”
顾颜对宋史不熟，不知道钟伟说的这段典故，心里不禁还有点得意，追问了一句，这段话是谁说的？
钟伟的笑意更浓了：“哦，那个人大大地有名，名叫童贯，北宋宦官，六贼之一。”
4.鱼水
两人回到房间都有点倦了，看看时间还早，顾颜就建议先各自去睡一会儿，晚上说不定在酒桌上还有一场恶战，到时候也能有精神应对。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恍惚间，顾颜来到了一个湖边，按照他之前对湖的认识，这里也应该是水天相接的一副庄伟景象，没想到走近一看，湖水已经干涸，只剩下小小的一片水面，里面游着成百上千条各式各样的鱼，因为空间狭小，所以大多数的鱼都只是安静地喘气，并不怎么游动。这副场景顾颜在菜市场的卖鱼摊位也曾见过，一个一平方米见方的塑料盆中，几十条鱼密密麻麻地挤向水泵的位置。挤不进去的鱼只好仰头浮上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样的画面和人们的现实生活颇有相似之处，谁看着那些黑色的背鳍，都会有点莫名其妙的伤感。
顾颜第一次在野生环境里看到这么多的鱼，一时间忘记了悲天悯鱼，心下里只是后悔没有带鱼竿或者渔网，转念想起退而结网的祖训，便想转身找找材料，没想到瞬时间水势铺天盖地地涨了上来，转眼就到了自己的脚下。顾颜张望四顾，竟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湖心，上穷碧落下黄泉，举目之处，皆是滔天的水波，忽然想起自己不会游泳，一时间仓皇失措，一声凄厉的“救命”已然喊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