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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望着米调陷在灰黄暮色之中的面影,火光在上面闪烁。没有眼镜,世界在眼前变得有点光怪陆离——浑茫中的黄绿青紫、深苍浅黛,在夜气中浮走、明灭。

我们在为今晚的沙漠度夜建造营地。一切显得轻车熟路:我帮着米调用砍土镘挖出了一个深约二十厘米的长方形沙坑,可以容四个人躺下的一般大小;黑皮不知从哪里不断捡来一堆堆干枯的骆驼刺、铃铛刺、红柳根、胡杨枝和马粪、骆驼粪,甚至还捡到了两截卷烟头,分给潘朵、米调抽着——说明这个沙窝,是过往途人避风歇脚的经常处所;潘朵便开始引燃干枝,在浅坑里烧起火来。火大概烧了半个小时,然后我们把火扑灭,在明火上埋上一层厚沙焖死火苗,上面铺上第一层羊皮毡子;再展开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的各种被褥行装,捂在上面保持温度。我注意到有两床新旧悬殊的被褥:一条是洗得发自然后又沤上各种霉点、水渍的旧军被,说不定还是米调从缅滇边境带回来的;另一床则是缝上“高野百合”商标的簇新的太空羽绒被。据说是一位登上过珠穆朗雅峰的台湾登山队员送给他们的。在被子上盖上一件旧军大衣和羊皮袄以后,我们再在浅坑的四个角各交叉挑起两根矮胡杨枝,中间绑上绳子,搭上薄毯子、塑料布,一切便大功告成。钻进去,上有矮棚保暖,下有余热烊烤,据说温度可以保持一夜,只要不起沙暴,今晚,会有一个惬意的“沙漠之夜”了。

我试着钻进席棚里体味温度的时侯,黑皮恰巧从另一个角钻进来。他选择了一个隐秘的场合给我递过一个笑容——这是他亮给我的第一个笑容,然后,伸过了张开的乌黑巴掌——那也是一个指甲残缺的植物性的巴掌,掌心里,握着我的完好无缺的眼镜。显然,这是他刚才捡拾柴火的时侯找到的。我知道,这是黑皮以特殊方式表白的友好与和解。我以笑意的目光向他致谢,他钻出了席棚,脸上又马上回复了平日一样的板结沉默。

我听见潘多低低唤了一声“索罗”,他们便对坐着,用那种怪调子的语言,一对一答地叨喃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叨念的是藏文还是梵文,语气却显然是在诵读经文。大概,这是他们每日的例行功课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面环绕的沙梁显得颜色深晦,只有沙窝口望出去的平沙大漠还泛着黄亮的原色。三匹骆驼静卧在沙梁边,显得很安逸,似乎已经被黑皮喂过了。米调把烧坑剩下的枯枝堆在一边,烧起了篝火。他盘腿坐在沙堆上,向着落日消隐的方向,像是在合十默诵着什么。潘朵则从那个藏式毡箱里拿出一串长长的念珠,把一本藏文经书摊在盘坐的腿窝里,一手摇着小巧的诵经鼓,一手捻着念珠,低低地吟哦起来。我想起去敦煌的一路上,那些不时遇到的匍匐而行的朝拜僧侣们。在黄沙褐野的背景下,他们的这一幕,显得日常而平凡。只是,眼前合十诵经的“索罗卡拉”,又是怎样和那个交接革命暗语的主张“纯粹革命”的“203首长”联系在一起的呢?

我清理了一下自己的背襄,发现若干天前从西安旅馆带出来的面包干粮全捣成粉渣了。便低声向黑皮说:吃点东西,怎么样?黑皮向米调和潘朵努努嘴。后来我知道,阴历的每个月份,米调和潘朵都有某一天是禁食的,大概是在月亮彻底殁去的初一朔日。我望一眼黑皮,他正坐在沙坑边上用细砂子擦拭着一把半弯的带鞘刀子。我盯着那把刀子。也许,这就是米调的那把缅刀?刀把和刀鞘的花纹,让人想起云贵一带经常发现的古代铜鼓的纹路。我向黑皮递过一个稍微完整的牛角面包,他接过,却挡开我递过去的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干啃起来。

我顺手拿过黑皮手上的刀子,细细打量着。不错,应该就是那把刀,廖冰虹当初送给米调的那把缅刀——也许,那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信物?据说缅刀的钢质很特别,血渗进去会凝成琥珀色的花纹,血渗得越多,那钢刃便越要显出宝石样的亮色。对的,缅甸出宝石,宝石的色泽,是他们评判材质优劣的标准。

我抖落细沙子,眼前显露的刀刃果然不像金属,反而闪着一种玉石样润泽的成色了。

那个三月三的夜晚,其实米调是前来向廖冰虹辞行的。那时侯,他已决意要越境到缅甸去,像许多在云南落户的知青一样,投奔那边的“克钦帮”——缅甸共产党一个活跃在中缅边境的毛派游击队分支。在一九七三年的那个春天,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仓皇出逃天亡在蒙古大漠上的“九一三”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又半年。当米调对廖冰虹说:革命已经彻底堕落,我要走。廖冰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甚至“走”,也是无须多言的。当时在澜沧江边的橡胶林里,它的特定含义即是:到那边去。——从原始森林里的南诏古道渡过澜沧江,偷越过国境去。米调说,世界革命的重心已经从中国转移到东南亚。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烽火连天,战火马上就要烧到缅甸、泰国。只有在那里,才可以和美、苏两大强权直接较量,完成人类命运的大对决、大选择。“现在北京乃至全国,已经沦落为权贵者争权夺利、厮斗打杀的演武场,连老诗人毛润之也不可免俗,本人,恕不奉陪了!”又一次,廖冰虹眼前闪过“203”在那个空荡荡的自鸣钟客厅里的雄辩风彩;同样是又一次,廖冰虹把她的已经磨出厚茧子的嫩巴掌,放进了他的硕大粗糙的掌心里。“可是,难道你不需要,你的‘小布’奉陪吗?”米调坚定地摇了摇头。“为什么?”米调把她的掌心捂到心窝口上,慢慢摩挲着。“就为这。”他吻着她的巴掌,“我要你好好的,等着我。”她含泪点点头。热带丛林里的诸般险恶,是在此地讨生活的人们熟知的话题。她明白:米调的拒绝,是对她的心疼、爱顾哪!

那时候,她已经把他领回乔芭寨,悄悄踏进了他们女知青的竹楼。那是一个沿着树皮墙,挂满一溜整整齐齐绣着“为人民服务”红字挎包的高脚竹楼。楼底下养着几头老水牛,不断在他们的话语声、滚闹声中发出长长的叹息一般的反刍声。每年为了避开扰人的三月三,连队寨子里大摆空城计,把知青和少壮劳力拉去开荒工地安营扎寨,这反而成全了他俩这一次的历史性幽会。廖冰虹告诉米调:她是以来了“例假”为由,请假跑回来会他的。米调故意问:你真的来了幺?来了我可不敢……她含嗔笑了,推了他一把,两人顺势跌落在竹床上。

刚才在灌木草丛里,他们真的就像那些过三月三的红男绿女们一样,亲着搂着,翻着滚着,米调那身滑稽的傣族行头连同她的花伞、斗笠,滚散了一地。可是,笨手笨脚的,他们竟然没有做成。那些年里,米调一直坚守着“203”的“三不许”原则,云游四方,不是没有机会遇上女人,而是在他潮热的夜梦中始终不能忘怀的,只有她——脸盘儿不算漂亮但气质绝对独特的廖冰虹。他总想把自己神圣的“第一次”,留给她。结果重逢的一刻,坠身在馥郁的花香草香里,积蓄多时的能量满溢,他早在热切的翻滚之中就泄掉了。

沙窝里,米调用枯枝挑弄着篝火,笑得很暧昧。

“奇怪的是,”米调说,“那也是她平生的第一次,在竹楼里,她唤痛,油灯下我看见,血从竹席上细细地淌下来。可是你说怪也不怪?她在床上的作派,却显得比我老练、奔放许多,我反而像一只毛翼没长全的小公鸡。”米调干笑两声,眯着眼凝视着远处沙岭上的一个点,嘴角咬着一丝遥远的笑意,“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因为地已经在梦里,跟我练习过多少回了。”

我故意显得放肆地嘎嘎大笑起来。

三月三那晚,他们在竹楼上纵情做了三回。做了歇,醒了做,竹楼几乎没被摇塌,每一寸的身体都被摇痛了。惊得楼底下的牛们打雷一样的哞叫,他们赤裸相拥着,便在牛哞声中,恶作剧地跟着翻滚怪叫。

“今天,才是思想和革命结婚的祭奠。”廖冰虹的脸庞紧紧贴在米调的赤胸上,忽然轻声地,朗诵起巴黎公社当年成立时的著名诗篇《祭奠》。他们两人一下子坐了起来,眼里闪着泪光,一高一低地接着诵念下去——“明天,市民为了让昨晚在欢呼声中结婚的公社生下孩子,必须得意地一面保持自由,一面回到作业场和帐房去。紧跟着胜利而来的,是劳动的散文。”

廖冰虹突然止住话音,搂紧了米调,在他耳边轻声说:

“203,咱们今天就算结婚了吧,和革命结婚的祭典,本来就不需要形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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