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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在夜静中沉默良久。

坦白地说,这个听来匪夷所思的“索罗卡拉”故事尽管让我微微心动,却并未使我沉湎其中。由此我大略明了了这些年来他生活和精神的某个基本支撑点,我当然可以有一千个理由向他提出各种质疑,但是,我不打算发问。这一路来遭逢的种种虚妄诡奇,我已经习惯了成为一个倾听者和记述者。我以为“述而不作”,实在是孔夫子面对历史的一种过人的精明。况且我面对的,还远远不能算是一段历史。

米调告诉我,那晚夜半,雷息雨歇,霁月升空。他走到高阶下的那片僧入伏尸中间,暴雨洗尽了连日郁结的尸奥,月光,甚至为那片暗淡的泥红,镀上了圣洁的银白。他在白茫茫如同波浪起伏的尸群之间久久伫立。他说:他突然看到了大漠的影像——一大片无涯的沙漠戈壁从脚底延伸,一直横亘到天际。他极力想拂去这种恍惚,但那个大漠的影像却愈加鲜明地在视野里涌动。索罗卡拉,索罗卡拉!他知道是温玛长老在背后的高阶上轻轻唤他,可他分明又觉得,那呼唤声,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

他说,就是那个遥远的声音,把他召唤到这里来的。

门外夜静如水。只有隐隐的风声,像游丝一样在空气里抽动。

我望着他的侧影。那暗影里的轮廓线,有一层融融的光亮在微颤。我仍旧不想说话。我不想用“顿悟”或者“神谕”之类的玄秘,去解释他的这个诡异的人生选择;我也不相信,他把自己的整个生命投到这片大漠荒沙里来,只是为了做一个异想天开的“行吟诗人”或者“流浪哲人”——也许,是为着某种苦行式的忏悔与自我救赎?我不知道。

为了不至于陷入冷场,我只随口问了一个技术性的问题:“这一带的人都叫你索罗,可是廖冰虹知道么?她这些年一直四处追找你的行踪,她知道索罗卡拉么?”

“她大概不会知道。她以往其实常常不叫我米调,叫我203,或者叫我大鼻的。”我望他一眼笑起来——他的鼻子实在说不上大或者不大,“对了,忘了告诉你,我闯荡到克钦帮以后,廖冰虹曾经跟着另一伙投奔缅共的人越境过来找过我。听说那时候她怀上了我们的孩子,这在兵团知青里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她想留住那个孩子,所以一被迫问,就跑了。那时候我其实还没有逃离克钦帮,可是她怎么可能找到我?营地三五天一变,而且番号也跟着变。等我听到消息已经是半年以后,那倒是在我逃到山下,在萨尔温江边的市集里听说到的传闻了。”

我的视线追着他缓缓吐出的烟气,开始极力回忆那晚廖冰虹和我交谈的每一个细节。我想不起她说过任何关于孩子的话。我仰着头出神,无意间,突然有了一个新发现:按照那晚的宿夜位置,我应该就是睡在这张炕上的。我清楚记得,在早晨的晦暗中,我仰躺着为“鸡声茅店月”那句古诗犯酸的时候,头顶上并没有悬着这么一大捆的干蒜。从落满的灰土看,这老蒜也挂了有些时日了。

“那孩子的下落呢?”我知道我跑神儿了。

“我在离开温玛长老动身回国的时侯,渡河越境,先回到西双版纳,我确曾潜回到乔芭寨找过她。——爱情?我不敢开自己玩笑了。我只是惦挂她,更惦挂那个我们可能有的孩子。那已经是一九七七年的春节过后,乔芭寨的知青竹楼早已经是面目全非了。我听说她一年前就办‘病退’回城了。谁也没听说她有过孩子。怕是在边境大山里奔波找我的时侯,流掉了。一个人要落进那热带野林子里,暗无天日呀。当初一听说打越南我心里就发毛,美国佬要栽,中国的北方兵,也准要栽哪!——可不是?”

他似乎也跑神儿了。

自此一夜无话。我倒头便睡了过去,迷糊中听见身边的他,辗转翻滚了一夜。

早晨起来后的一件小事,更加证实了我昨晚的判断。这一带的客栈马店都是一大早清付宿费的。米调和掌柜相熟,以前过往的宿费,都用代为驮运物资的换工变工法子,或者以物易物的方式付理。可这一回为着“廖冰虹”走得急,且今日又去路不明,这两种方式都显出了不妥,我看那马掌柜对此一板一眼的,便坚持昨晚的宿费由我来付。米调并没有太加推托,我便跟着那顶白帽子到羊圈后面的小屋去了。我记得上回的马老板是颇为崇尚美元的,不料这位的算盘一打,却坚持收用人民币,而且毫无通融余地,说:美元听着好听,看着也好看,可荒沙野地里,吃着却不好吃呀!幸好宿费并不贵,我那点“劫后尚存”的人民币还足以应付。不过,这更坚定了我从一开始的疑虑:此店非彼店、此“马”非彼“马”也!

只是,我不该犯傻。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了。

那时候,米调正帮着黑皮和潘朵披挂好了骆驼上的行李装束,潘朵好像为今日的行程,又和米调发生了什么争论,俩人在怄着气。此时我已经萌生退意——我觉得我够了。无论是作为一次回国充电、调换口味的探亲旅游,需要一段新鲜刺激的经历点缀;或是作为聆听追寻一段十足浪漫的现代罗曼斯,作为日后或者写小说或者作谈资的基本材料,在“索罗卡拉”出现之后,已经功德圆满了。真是什么都齐全了;大漠黄沙,异国情调,忘年之恋,古国之谜,还加上骤起骤落的刀光剑影,若真若幻的生命感悟,真是要瑰丽有瑰丽,要血泪有血泪,要哲理有哲理。唯一无望的,就是——“廖冰虹”。——无论是追寻廖冰虹或是廖冰虹的追寻,看来都迢迢而渺渺。而这对于我,又尤其是无意义的,或者说意义已经完成了的。我知道我势利,可旅途上的每一个自我,又有谁个不势利?我便打算:今天上路以后,让米调把我扔到就近的某个大集里,我好找到便车、便路,不管是上敦煌或者返西安,总之,回到我的“日常”里去。

——我自愿“出局”啦!

我向米调说出了我的想法。见他有点失望,便说:其实我也有点舍不得走,和你们走了一路,有点走出感情来了。我注意到黑皮尤其显得垂头丧气的样子,总是目光幽幽地盯着我,便觉得心里毛毛的,又顺口安慰了一句说:“索罗——我也这么叫你吧,我看,你就不必刻意去找廖冰虹了吧。正所谓:不是不找,时侯未到,时侯一到,不找自到。以你的处世哲学,这恐怕不对?”

他想了想:“不,挺对的。也许你对。”

我最后的话却是画蛇添足了。我说:“其实这里,也未必就是我那晚夜宿的地方,不过廖冰虹也来过,我们也找过了就是了。”

他目光一闪:“你说的什么?”

完蛋。我嘟噜了一句什么,只好把我昨晚驻店以来感到的种种疑惑说了一遍。

“不对,那马掌柜可是认得你,知道廖冰虹的呀!”

“对的。”我说。——天晓得每天每月,他会碰到多少个“北京来的丝路游客”呢!

“你上回不是说,那掌柜是个戴小白帽的马姓回回么?”

“对的。”我说。——可是满西北的回回,不是大都姓马,并且头戴小白帽的么!

米调突然把手中的旱烟袋狠狠往沙土里一插,吼了一声:“走!”吓了我一大跳。他却咧嘴笑了起来,“看来麦克,你还得跟我们走一遭。我明白了,是我他妈的犯浑,是我给他妈的给张冠李戴啦!——上路上路!”

“上路喽!上路喽!”黑皮尖着嗓门吆喝起来,大动作地绑紧了腰间的麻绳腰带,耸肩挺胸,向着骆驼们威风八面地喊起了号令:“阿赫!阿普!斯坦!——立正!一一向右看齐!——齐步走!”

这孩子流露出来的活泼欣喜,让我心中暗暗悸动。黑皮一路上跟我几乎完全没有说过话。那种只用目光和肢体语言所表达出来的亲近与默契,让我好像有一种从尘土灰堆里寻回到一大捧失落金子的感觉。我知道黑皮为我的不走而显得喜气洋洋,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对他表露的好意善意的感激——我发现很久很久以来,我们人类最匮乏的语言能力,就是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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